「我想當英雄」
雖然從現在這個角度來看這個目標很幼稚，但最初的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英雄是什麼？那時的我也從來沒想過，只是對上古古神戰役的史詩如癡如醉，幻想著古代英雄是如何用手中的武器斬殺古神，推翻暴政，解放人類。那種背影滲著光輝的剪影景象佔滿了我年幼雙眼，我憧憬那種偉大，但我其實不懂大偉大真正的意涵。
英雄們的史詩是李跟我說的，李是人口販子的其中一員。雖說他聽起來十惡不赦，但他主要是掌廚的，對於隊伍其他人做什麼事，或甚至是這個隊伍本身的目的都不聞不問。
我從未記得我雙親的模樣，有記憶以來就是被當成奴隸來買賣。但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小了，那時又很瘦弱，沒有人想買一個連童工都做不成的累贅回家養，於是便一直跟著人口販子的隊伍流浪。
李的大叔，他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認識的人，除了會念英雄的史詩給我聽，還教了我讀書寫字。雖然只是個廚師，但李的學識淵博。
「為什麼會選擇加入人口販子呢？」
「人口販子的隊伍裡面也需要有人煮飯啊。」李是這麼回答我的疑惑的。
「但書上面的人口販子都感覺好壞，你又不是個壞人。」
「你其實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壞人，而且，書上怎麼說，對我而言其實沒這麼重要，別人怎麼看對我而言也沒這麼重要，我不是那些英雄，不用背負也不想背負那麼多沈重的東西。」
「那你不覺得你是在幫一群壞人做事嗎？」
「你現在可能還不懂，但你以後就會知道，很多事情是別無選擇的，尤其是以你的身份而言更是如此，而且，世界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以對或錯、好或壞來定論的。」
「那我們該怎麼去判斷該不該做呢？」
「我很想告訴你答案，但孩子，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個英雄。」
我覺得英雄就能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因此我想成為英雄，縱使我是個奴隸。
在八歲那年，我被發現有被用來作為古魂容器的天賦，因此突然出現非常多想要購買我的不同勢力，作為「商品」的價值一夕之間也翻了數倍，我被帶上了拍賣會，最後由佛拉麗亞的皇室得標。
在臨走時，李送了我兩本書，一本是他手寫的食譜，一本是古文字典。
「食譜是為了你的身體，字典是為了你的精神，你既然有古魂容器的天賦，那麼這兩個都必須要照顧好，孩子，你會過得很辛苦，但記得你的初衷。」
那天，我哭著跟李道別後，就再也沒見過他。
在雖然說是奴隸的身份，但由於是被購買來暫時作為貯藏古神魂的容器，因此被保護得很好，甚至生活上的一切算得上是充裕，最常做的事就是泡在皇宮中的圖書館看書，不然就是跟著御廚一起煮飯。
那個時候，古魂對我而言還是很遙遠的事，我甚至不清楚那是什麼，只知道這世界上有一些人天生有作為魂師的天份，可以透過靈魂適性的運用來變很多魔法，像是控制水、火瞬間移動之類的。
到皇宮沒多久後，我就認識了當時的王子，並且和他成為了朋友，他名字很長，我都叫他普琳賽普。對於我而言，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而我對他而言則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你講話超沒禮貌的，不知道我是王子嗎？」
「我本來講話就是這樣啊，就跟一般人講話一樣，我以前跟李是這樣講，跟這邊的圖書館爺爺和廚師哥哥也都這樣講。」
「但我是王子耶，我應該比較不一樣吧？」
「不一樣？不是本來就不一樣嗎？圖書館爺爺也跟你不一樣啊。」
後來回憶起這段事，他說我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白癡。
我的童年雖然歷經波折，但總歸沒有遭遇到太多苦難和困境，甚至可以說被保護得很好，在人口販子的隊伍裡有李照顧我，到了皇宮也被皇室保護得很好。
直到十歲那年，我的童年戛然而止，也是從那之後，我深刻地體會到了古魂。
那天一早，我便被宮中的衛士帶到了皇家醫院，準備進行古魂的移植手術。為了閱讀這篇回憶錄的你能夠更了解古魂是什麼，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古魂與我們日常生活所熟知的靈魂不同，它並非天生的，而是來自這個世界遠古的統治者「古神」，在大革命後，世上不再有神，也不再一統，而是由各個不同的種族和國家瓜分這世界。但古神的力量並未隨著古神政權的衰敗而一銅消失，而是流落至凡間。有一些人具備著特殊的體質，身上除了有自己的靈魂以外，還能夠與古魂，也就是古神的力量產生向性，這一類人被稱為「容器」，而如果容器裝載了古魂，且能有效、自由且主動運用它，則他會被稱作「支配者」。由於古神的力量十分強大，遠遠超過一般種族能夠擁有的力量，因此它一直以來都被當成是權力、武力和強大的象徵，更別提如果一個國家有多位能夠控制古魂的容器出現，那麼這個國家極有可能成為周遭鄰國最大的威脅。
而我可以說就是作為這麼一個毀滅性武器的「載體」被賣到佛拉麗亞的。
那天，我躺在醫院的床上，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病房的門沒有被關緊，我隱約聽見外頭的醫生和軍官的對話。
「怎麼是這麼小的小孩？聽說還是當成奴隸買來的？現在你們軍隊已經沒有底線到這種地步了嗎？」
「你別講這麼大聲，把他從人口販子買下來也算是救了他，他在宮中過得可自由了，而且現在阿爾亞斯急切地需要一個支配者來為國家引領出一個方向。」
「話是這樣說，但你看看那些成人的容器好多個連承受都沒辦法就死了，不然就是沒過多久就瘋了自殺的。再說了，就算真的成功了，他也才十歲，這命令到底誰下的，這麼泯滅...」
「這是聖旨。」
「什麼？這是陛下的...」
「是的，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栽文計畫再失敗的話，我也不知道還能從哪裡重拾希望了。」
「這國家已經衰弱成這樣了嗎？絳袍軍在做什麼？你們軍隊在做什麼？整個國家的命運竟然要依靠一個十歲孩子的奇蹟？」
「盧泰西雅人光是正在服役的支配者就有十個，我們本來全部就只有四個，『橋』不僅戰死，古魂也被奪走，『天狗』受了重傷還在昏迷，『沙皇』和『無妄』就算再強也只能暫時擋著十個支配者，我們需要馬上找到能利用剩下這個古魂的支配者。」
「也是，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早就知道幫軍方做事就該...啊...」
我那時跑下了床，在門口偷看著醫生和軍官說話，醫生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孩子...你都聽見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害怕嗎？」
「我會死嗎？」
醫生和軍官互看了一眼，面有難色。
「很有可能。」
「那我是作為什麼死去的？」
他倆沈默不語，我想他們自己也沒有答案，抑或是不願講出那殘忍的事實。
「我想要當個英雄，這是英雄會做的事吧？」
他倆先是吃驚了一下，醫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走進了病房。軍官走向我，嚴肅卻帶著欽佩之情地看著我。
「你願意配合這個計畫，就已經是一個英雄了，英雄就是會在這種大家需要你的時候站出來。」
「但我其實也沒有說不的餘地對吧？畢竟我只是個奴隸，而且英雄也從來沒有說不的選擇。」
軍官錯愕地看著我。
「我會配合計畫的，謝謝你們至少讓我知道在可能的死亡面前，我是怎麼死，也是為了什麼死的。」
說完我便回到了病房。
在進到手術房之前，普琳賽普來找了我一次，他問我生了什麼病？
「我是個容器。」
「容器？你說古魂容器嗎？我也是個容器呀，這怎麼了嗎？」
我略帶驚訝地看著他，想講些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只好嘆了一口氣，苦笑了幾聲。
「原來嗎，難怪我們這麼合。沒什麼啦，只是小感冒，可能過幾天就好了」
「真的嗎？那你好了出院後要馬上來找我喔！」
「沒問題。」
那是我第一次做承諾，沒想到第一個承諾就這麼地不可信。
「再見！要快點好喔！」
我微微笑，揮了揮手，不敢說再見，我覺得說了的話又再罪加一等，英雄不該有這種劣跡。
或許是年紀還小，還不懂死亡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面對的是什麼，也感受不到緊張，甚至沒有悲傷，甚至有些興奮，我離自己的目標又更進一步了。直到被推進手術室時，都還在幻想著成為英雄後的生活。
成為英雄後，成為英雄以後要...但死了的話，不就沒有以後了？那會怎麼樣？那這樣成為英雄還有什麼意義嗎？
遲來的恐懼如同海嘯席捲了我的全身，我忽然感到嫉妒的慌張和悲傷，胸口難受得喘不過氣。但在全身麻醉的作用下，我身體動彈不得，沒過多久，我的意識就沉入了更深處無垠的黑暗中。
我感覺到我蜷縮在一個潮濕的角落坐了很久，那邊很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當我越來越感到疲倦，準備躺下睡著時，傳來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溫柔的聲音。
「別睡去，睡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啊，抱歉，一不小心就...誒？是誰？」
「我是文塚，就是那個你準備裝載的古魂。」
「啊，您好，原來您會說話嗎？」
「是啊。不過你還很年輕，你知道古魂是什麼嗎？」
「不知道。」
「哈哈，佛拉麗亞已經到這步田地了嗎？不得已到要賭上一切在一個孩子身上。看來是被當成實驗品了呢，太可惜了，才沒多大，就被命運這樣折磨。」
「他們說我是個英雄，但...也可能會死掉，我一方面很開心，但又好害怕。」
聲音沒有馬上回應我，隔了一會兒後他問了我個問題。
「你知道什麼是英雄嗎？」
「知道答案，很強很偉大，而且被大家喜愛著的人就是英雄。」
「那你知道死亡嗎？」
「死亡就是...什麼都會沒有。」
「都不能說你錯，甚至某層面來說你答得完全正確，不過還不夠，但無妨，你還小。如果你不知道古魂，那你知道你即將獲得力量嗎？」
「也不知道。」
男性發出斯文的笑聲。
「哈哈哈，真的還很單純呢。好吧，那我就直說了，簡而言之，如果你真的成功地成為了『文塚』的話，你會獲得一切文字的力量。」
「文字的力量？文字有什麼力量？」
「你喜歡看書嗎？」
「嗯，很喜歡，我每天都會去圖書館看書。」
「那看來我們會很適合喔，誒對了，真不好意思忽略了禮貌，還沒正式地自我介紹，像我剛剛說的，我叫文塚，以你們所知的話來說，就是古代負責掌管文字和知識的古神。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是奴隸，我沒有名字，皇宮裡的大家都叫我書蟲。」
「哈哈哈，真是可愛的暱稱啊，好吧小書蟲，目前看來你至少過了我意識的這一關，已經比你前面的很多哥哥姊姊都要厲害得多了呦，接下來的挑戰，就得靠你自己了，祝福你。」
說完後，我能感受到文塚離開了這個空間，但我仍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就這麼繼續坐在原地，並且盡力地保持著清醒不睡著。
隨著時間過去，縱使身處黑暗之中，但我仍感覺到原本還算寬敞空間逐漸在縮小，而且空氣逐漸稀薄，身體也開始使不上力，原本細碎的睡意突然重得像海浪一般拍打著我。我想站起來，但發現空間已經縮到連坐著都沒有辦法把背挺直，就這麼一直被不斷崩塌內縮的空間和睡意擠壓著。身體好像快被擠爆了，而且意識不斷地在海平面載浮載沉，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那時好想就這麼睡去，離開這一切，但我想到，如果是一個英雄的話，他一定可以克服這些困難，撐著到最後。我告訴自己，就這麼撐到身體真的爆炸吧，反正睡去的話也是死，那還不如撐著看看到會有什麼其他東西。
就算我現在已經三十歲，但那仍然是我人生經歷過最長久、茫然和痛苦的一段時間。
我就這麼次死死地硬撐在那邊，肌肉和意識甚至都習慣了那惡劣的環境。過了好幾輩子那麼長的時間後，突然一切的壓迫都鬆開了，睡意也一瞬間退潮，留下乾燥得發冷的清醒。我站了起來，四周仍伸手不見五指。
「我成功了嗎？」
我呼喚著文塚，但他並沒有回應我，我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這令我有些失落。還是我其實已經死了？在剛剛混亂的那段時間其實我已經一不小心睡著，我現在其實是身處於死後的世界。
我很慌張，開始四處走動，想要找到一些可以給我任何線索的東西，什麼都好，但不要再是無盡的黑暗了。走著走著便跑了起來，我一直向著同一個方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雙腿發軟，肺好像快被人用氣球撐破，再也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氣。
完了，我這麼想著，我要永遠被困在這裡了，我沒能實現對普琳賽普的承諾，我這一生到底做了些什麼，突如其來的失落令我想哭，我邊喘著氣，邊開始哽咽，眼淚在眼匡中打轉。
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搭住了我的肩膀，並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做得很好，英雄。」
我嚇得一回頭。
一瞬間，周遭世界亮了起來，我的雙眼被手術台強烈的光直射著，經過方才不知過了多久的黑暗，一時之間有些無法適應。我眯著眼端詳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自己在手術室中，躺在手術台上，四周站滿著穿著手術服、戴著白淨口罩和手套的醫生，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一切似乎都和我剛進來時一模一樣。
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的動作在我眼中都很緩慢，而且耳朵一直處於耳鳴的狀態，什麼清楚的聲音都聽不見，不過從他們的肢體動作可以感受到大家都很興奮。
是的，手術很成功，而且從後來的日子來看，我的確和文塚適應地很好，甚至可以說如同奇蹟一般，沒有太多的靈斥作用發生，也沒有身體上的異常。唯一出現變化的是從那之後我的夢境開始出現了許多像是戰場和各種混沌的恐怖畫面，剛開始以為只是做惡夢，後來發現那其實是文塚記憶的碎片。
過沒多久，我就開始被吩咐任務，主要是許多有關後勤和文書的工作，雖然說讓一個十歲的孩子來做這些多少讓人感到有些荒謬，不過其實當時許多較簡單或是危險性較低的工作都是由未成年人來承擔的，因為有能力的大人通常都上戰場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古魂的關係，許多文書工作處理起來其實蠻得心應手的，而且的閱讀量和知識量也大量地提升，開始工作沒多久後，我便開始主動去要求自己有興趣的行政業務。
不過我始終想著一件事，我這樣算英雄嗎？我這樣就已經成了一個英雄嗎？大人們說的外面的戰場真的有因為我成為支配者而改變嗎？我根本沒有做任何事。
我一直抱著這樣的疑問過了好一段時間，戰爭停了又打，打了又停，然後有一天，我遇到了要刺殺我的人。
那是個下著雨的深夜，我一如往常地做著惡夢，但不同的是，我突然聽見了文塚的聲音。
「殺氣。」
我的意識瞬間從夢中抽離，身體自己從床上跳了起來，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時候，我注意到我眼前有個黑影，手正放在我剛剛躺的位置上，他似乎也被我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愣了一下，但旋即又馬上開始朝我攻擊。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喊求救的機會，只好拔腿狂奔。
我當下只想著該怎麼辦，但卻毫無頭緒，只能不停地跑。我那時獨自一人住在皇宮中的其中一個宿舍，因此我想著至少要跑到宿舍外求助。但剛跑到外面的走廊，四周就圍上來了好幾個黑影，全都看不清臉，只露出一雙雙充滿殺意的眼神。
完了，我要被殺掉了，雖然我很想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殺一個十歲的小孩，但他們似乎也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
黑影圍上我時，耳邊又傳來了文塚的聲音。
「小英雄，借我一下。」
之後我便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早上，我發現自己躺在那個走廊上，四周沒有黑影，景色也一如往常，前一晚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自己夢遊到走廊上而已。
之後我才知道，文塚把刺客們都殺了，那些屍體也被它清理掉了。從那之後我便對文塚感到很害怕，我沒想到它會這麼簡單和俐落地就取下他人的性命。
軍官知道了這件事，先是對我道歉說宮中防衛的疏失，然後說我又當了一次英雄。英雄會這樣取走他人的生命嗎？英雄究竟是什麼？這就是英雄的力量嗎？
我甚至來不及問他，或是跟他對話，我就殺了他，雖然說我完全無意識，但實際行為的確實是我。對那個被我殺掉的人而言，我也是英雄嗎？
我發現，比起面對自己的死亡，面對他人的死亡更令我感到害怕和不忍。
我平時不會也不知道如何主動與文塚交談，因此更沒辦法讓我自己心裡好一些，只能增加自己的工作量，然後看更多的書，泡在更深的書海裡。
除了讀本來就會讀的文學和科學以外，我也開始認真研究靈魂和古魂，我希望我能更理解這個力量，我想這是一個讓我更接近答案的方式。
這段回憶錄就先到此為止吧，最近的生活讓我越來越不習慣拿筆了，身為文塚，這似乎是件恥辱。不過我想這樣子的回憶錄有助於我整理思緒，某種層面也算是為了他們三個好吧？
革命曆3936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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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架空世界有點奇幻的題材是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構思的，一方面想要這個世界足夠龐大豐富，也想要可以精緻入微，整體作品最後會是如何？其實我還沒有具體的想法，但我想可以先透過這種回憶錄的方式，類似前傳，先將一些事情交代好，可以讓之後未來的事寫得更輕鬆順利。
一部分我也是抱持著練習的心態在寫這些東西，讓我有種能看見日子真的在走的感覺。
還沒校過稿，有空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