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沁的吻來得忽然,像一場驟雨。謝禹怔住片刻,隨即回神,幾乎是本能地將手臂收緊,將她整個人擁向自己,像要將所有錯過的時間一一追回,再緊緊縫進這一刻。
唇離開時,他們仍緊貼著,額頭抵著額頭。
「沁兒……」
他的聲音像從喉間硬生生擠出來,裡頭有太多難以遏止的情緒。
「我這一生⋯⋯從未這樣愛過一個人。」他的話,字字穩固。「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將你從我身邊帶走,包括那個所謂的未婚夫⋯⋯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她的臉頰,眼神染著一種壓抑過久的佔有與決絕。
「告訴我,沁兒,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難,我們都一起面對。」
蘇沁沒立刻回答,只低下頭,語氣輕得像是悄聲在夜裡說給自己聽。
「對不起……我一直沒跟你說未婚夫的事……」她頓了一下,像在重新組織語言,「畢竟,我們倆個的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她的某種情緒跟著吐息,隨著語句一同遞出。
「我沒想到自己會這樣,這麼快……就愛上一個人。」
蘇沁將頭靠上謝禹珩的胸膛,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呼吸落在他胸前,任他聽見。停頓許久,她才開口:「但這件事還是我的不對。」
他沒讓她把歉意說完,便將她擁得更緊了些,像在替她擋去部分自責。
「傻瓜,妳不需要道歉。」他的語調像在安撫一場未說出口的風暴。「我知道妳有妳的難處,我也明白妳的心情。」
謝禹珩輕輕托起蘇沁的下巴,讓她與自己對視。
「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還在一起,不是嗎?」
蘇沁的眼中浮起微光,她緩緩地點了點頭,將頭靠在他胸前。
謝禹珩垂下眼,在蘇沁額上落下一吻。「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這句話不只是對她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告訴我,沁兒,接下來妳打算怎麼做?」
蘇沁抬起頭,看著謝禹珩,眼神溫和卻清晰。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過去。」她的語氣中有著某種沉靜的決意。
「就像我也有事瞞著你一樣……我發現,我對你的過去知道的太少了……。以前,只要稍微提到往事,你就不太開心。」她說得很慢,語句之間有空白,也有分寸。「但是現在,我希望能夠從你的口中聽到關於你的一切。」
她定定地望著他。
「珩哥,你願意告訴我嗎?讓我知曉以前的你是怎樣的?你遭遇了什麼事?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這不是盤問,也不是懺悔,她只是用一種很安靜的方式,將自己遞給他,讓他自己選擇是否要打開。
謝禹珩望著她,那雙眼裡的堅定和等待,是一種難以回避的信任。
他移開目光,慢慢鬆開環著她的手臂,走到窗邊。指尖順著窗框落下,像觸碰一道久未開啟的門。窗外雨聲未停,滴落在異鄉磚瓦之上,聲音細細碎碎,像某種過去正在被喚醒。
「我的過去……」他開口,聲音微啞。「並不好。」
話語落下,他像是被記憶拖回了某個久遠又潮濕的時刻。他的語氣平靜,卻在語尾藏著一道聽不見的裂縫。
「我……並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
這句話像石子落入水面,水面上沒有激起漣漪,只是靜靜地沉下去,直到沉入蘇沁的心底。他的語調無波,一如多年前那些他學會沉默的夜晚。
那是一條他不願輕易踏入的河流,太冷,也太深。家中的冷遇、叔父的壓迫,還有那些背後難以言明的視線與細語,他只簡單陳述,像在複誦一段早已脫離自身的歷史。
他沒有訴苦,也沒有評價。
只是敘述。
直到話題轉向戰場。
「我……殺過很多人。」他頓住,聲音幾乎聽不見。
抬眼時,謝禹珩看著蘇沁,眼神像穿過了長年烽火與鐵血後剩下的一點人形。他想說更多,卻只能擠出一句:
「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那不是告白,也不是請求原諒,只是一種交代。
他轉回視線,盯著木地板上一道被雨聲勾勒出的光影,停了片刻,才再度開口。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都無法愛上任何人。」
他沒說為什麼。那理由太久遠,也太難講清。孤獨是一種不容易表達的習慣。
謝禹珩轉身,走向她。
「但是,妳改變了我。」
他站在她面前,舉起手,像確認某個細節般輕輕觸著她的臉。
「妳讓我相信……愛情……是存在的。」他低下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謝謝妳……沁兒……謝謝妳願意接受這樣的我。」
擁抱在此刻再度落下,不若先前急切,卻有著更深的重量。像他真的放下了什麼。這一次,他沒有帶著戰場的防備,也沒有將愛意包裹在命令與沉默裡。他只是靜靜地抱著她,沒有語言,只有靠近。
窗外的雨聲還在,但屋內的呼吸已有節奏。他知道,有些事還無法解決,有些困難仍待處理;但此刻,他終於不再是一個人。
他沉默片刻,語氣低得幾不可聞。
「沁兒……妳還想知道些什麼?」
話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竟也這樣平靜地問了出口,像是把整座封存已久的倉庫,交出了鑰匙。
蘇沁看著他的雙眼,語氣仍舊輕柔。
「可以⋯⋯聊聊你的母親嗎?」她沒有急著靠近,只是輕輕開口。「我⋯⋯是不是跟她很像?她在你心中⋯⋯是什麼樣子?」
那一瞬間,他的肩膀微微一緊。
謝禹珩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側過身去,眼神落在屋外的一株無名灌木上,枝葉沾著一層細雨,悄然無聲地閃著光。他的聲音過了許久才從喉中發出:
「妳……和她一點都不像。」他的眉間微蹙,像是有什麼回憶悄然浮起。「她……很溫柔,很善良,也很美麗。」語句斷落地散著,像舊信紙上微微暈開的字。「她總是笑著……即使遇到再困難的事,也不太說什麼。」
他沉靜下來,像是在翻找那一層被時間輕輕掩埋的畫面。
「她喜歡花。屋裡總是有花的香味,春天是康乃馨,秋天是雞冠……她說,屋裡放花,心就不會空。」
語氣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但那一點淡,卻像從水面沉到水底的光。
「她……很愛我。就算她什麼都沒有,還是盡量給我最好的。」
他停住,聲音稍有些發澀,像是哪一部分的回憶忽然出現裂痕。
「但她……也很軟弱。」他垂下眼,睫毛遮住眼底的一線光亮。「她沒辦法保護自己……也沒辦法保護我。」
說到這裡,謝禹珩轉過頭,看向她。
「妳跟她不一樣。」
他伸出手,指尖輕觸她的臉頰邊緣,動作輕得幾近不著痕跡。
「妳很堅強,很有主見……也很有能力。」
他像是用這幾個詞語替她貼上一張標籤,再親手收藏進自己心裡某個角落。
「妳……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保護我。」
他俯身,唇輕輕碰上她的額頭。
「我愛妳的堅強,也愛妳的溫柔。」
擁抱在靜默中延展,像是有什麼曾經被隔絕的事物,在這短短片刻悄然連起來。
他抱著她。既不是為了撫慰,也不是為了索求什麼回應。只是單純地,將過去的她,和記憶中的某人,一同緊緊擁住。
蘇沁依偎在他懷裡,靜靜聽他說話,沒有追問,只將掌心微微收緊,輕覆在他背上。
「那⋯⋯再跟我說說,你心中的我是怎麼樣的?」她的語氣略帶調皮,「還有這幾個月,我跑來英國,你⋯⋯是怎麼度過的?」她抬起頭,眼神有些謹慎,也有幾分試探,「我以為你會放棄我。」
謝禹珩微微一愣,眼神動了動,像有一道暗湧自胸口泛起。他沒有立即回應,只是低下頭,在她額角停留一瞬,然後輕聲開口:
「妳在我心中……」他說得很慢,像是慎重地尋找一個詞。
「是一團火。」
不是煙火,不是燈火。是「火」。那樣不安分、不受控,卻也能照亮整個人。
「熱情,奔放……充滿活力,隨時都能點燃我的心。」他的語氣輕得近似耳語。「妳總是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也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謝禹珩話說到這裡,眉間落下些什麼。
「這幾個月……我過得很不好。」語氣一沉,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這句話不至於太快滑出口。
「我以為我已經失去了妳。」他像在告解,「可每天腦子裡都是妳的笑、聲音、還有……只有妳才有的表情。」他伸手輕撫著蘇沁的髮絲,「幸好……妳還愛我。」他拉過她的手,十指交扣,「這輩子,我不會放開你。」
他的聲音極穩,像是在說一個很早以前就已決定的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守著妳,直到最後。」
蘇沁低下頭,聲音輕得像雨落在窗邊:
「你不氣我不聽你的話嗎?你不氣我擅自跑回英國嗎?你⋯⋯不氣我隱瞞你⋯⋯我有未婚夫的事嗎?」
她抬起頭時,眼神淡淡浮著擔憂,像一層霧,不只是她自己的,也映著他剛才的心緒。
謝禹珩垂眼看著蘇沁,眼神靜止了片刻。
「怎麼會不氣呢?」
他的語調像雨後初晴時窗上的水珠,一點點滑落。
「妳說要回英國那時……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他的語速慢了下來,「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擔心,怕妳會出事,怕再也見不到妳。」
蘇沁聽出他的語尾微顫,那是一種慢慢浮出水面的痛。
「至於未婚夫……剛才聽到的時候,我是震驚,也難過。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根本沒有未來。」
他的聲音裡有難掩的低落。
「但比起生氣,我更怕……失去妳。我怕我的固執,我那些習慣命令別人的方式,會讓妳走得更遠。」
他低下頭,將額頭輕輕靠在她髮邊。
「我不想讓妳覺得,留在我身邊,是一種束縛。」
他的手輕撫她的臉側,像在確認她的輪廓還在。
「傻瓜。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說,好嗎?不要再一個人撐著了。妳一個人難受,我比妳還難受。」
說完這句話,他只是靜靜地抱著她。他只想讓她知道,這一刻,他在這裡。而她,也仍在他的懷裡。
蘇沁點了點頭,「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有事瞞著你了。以後遇到什麼事,我一定會跟你商量。」
窗外的雨還未停,但室內的空氣已悄然回暖。
接著,蘇沁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既然我問了你這麼多問題,現在給你機會問我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謝禹珩沒立刻答話,只是看著她。那笑容落在他眼中,像風穿過簾影,一點點撩動心弦。他低下眼,略略沉吟。許多問題曾在心底盤旋:關於她的過去、家族、那個男人⋯⋯但此刻,他只剩一個想問的。
「沁兒……」他的聲音低下來,像拂過夜窗的風,「妳……真的愛我嗎?」
那句話落地時,小小的客廳靜了下來。雨聲仍在窗外延續,一滴一滴地敲打著,像替他說出那些不能出口的顫抖。
蘇沁倏地站起,從他懷裡抽身出去,像是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過了片刻,她才幽幽開口:
「在遇到你以前,我不知道『愛情』是怎麼樣的。」
她的聲音像被雨絲稀釋過。
「爹爹總說他愛我,但他很少認真聽我的想法。我也遇過一些男人,我看得出來,他們對我有好感,甚至⋯⋯有某種慾望。但那是愛嗎?」
她頓了頓。
「奉先⋯⋯他是趙老師的公子⋯⋯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他彬彬有禮,對我也一直很體貼,我們相敬如賓。我原本以為,那就是『愛』該有的樣子。」
謝禹珩的手不自覺握緊了。她平穩的語氣落在他耳中,像一道道沉悶的雷鳴,震進胸骨深處。她提到父親、提到別人、提到「相敬如賓」時,他眼底出現波動,卻極快地壓抑下來,像是怕打擾這片刻她願意傾訴的平靜。
蘇沁說到這裡,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像釋出什麼壓在心上的霧。
「直到我遇見你。」
一瞬間,謝禹珩心裡有什麼裂開了。不是悲傷,而是一種不敢輕舉妄動的喜悅。他怕聽錯,也怕希望來得太快。
「我從來沒有跟誰說過自己的痛苦、挫折、不安,也沒有人需要我做些什麼。」
她停了一下,語氣像是貼著夜色說話。
「大家都對我很好,也都過得很好,好到……一切都不像真的。」
她望著他,神情柔和,像終於把什麼交出去。
「但你不一樣。你讓我看到自己最不願被人看見的樣子,同時還在努力愛我、保護我、把我放進你的生命裡。」
她低下頭,指尖輕輕撫弄著袖口的釦子,像整理一段要講清的話。
「雖然有時你會自以為是,或是有點笨拙⋯⋯但你很真實,也很認真地在愛,就算你會把事情搞砸⋯⋯」
她的聲音落下時極輕,卻像雨水滴進靜夜。
「如果這不是『愛』,我不知道什麼是?」
屋內靜了下來。
謝禹珩的喉頭似有什麼阻住了,連呼吸都慢了半拍。他垂著眼,像是要從心底最深處,把那句話翻出來。但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一把將蘇沁拉進懷裡,吻她。
這不是為了說服,也不是為了回應,只是將那句話印在彼此之間,無從撤回。
蘇沁的手臂攀上他的肩,沒有猶豫,回吻他,像把那句話藏進嘴裡,交還給他。
當兩人輕輕分開,謝禹珩喃喃道:「是愛……當然是愛……」他的聲音像自喉間湧出的潮水,不加掩飾,「妳是我的……這輩子,只要妳。」
那句話低聲重複著,像怕她聽不清,又像怕自己不夠確信。沒有誓言,只有溫柔而決然的執著,像手指在夜裡摸索著某個名字。
謝禹珩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抱著蘇沁,讓她靠得再近一點,彷彿這樣便能補齊那些遺憾過的時光。她的呼吸貼在他胸口,像將他這具曾經空洞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填滿。
屋裡靜得可以聽見雨水順著落地窗緩緩流下,留下一道一道淺痕,像無聲的時間。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與懷中的她,以及此刻這份安靜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