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清晨,天色剛亮,霧氣未散。陽光從厚重的雲層間細細篩落,街道靜得幾不可聞。磚牆上映著潮濕的光斑,屋前的石階略帶水痕,顯出夜雨剛歇的痕跡。
謝禹珩站在一條街之隔的角落,肩頭沾著旅途的塵色,風裡夾著長時間未闔眼的倦意。他沒帶行李,只一身深色長大衣,領口微敞,襯衣隱見折痕。天氣涼薄,他卻沒覺察似的站定良久。
這裡不是北方。泥土混著青草與煙氣的味道,有一種近乎陌生的清涼。他抬手撣了撣衣領,步伐不急不徐,穿過街口的人行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到了一間小公寓的柵欄前,他抬手,指尖懸在電鈴上方,卻遲遲未落下。
門在此時開了。
「咿呀」一聲極輕,一位年約二十來歲的青年探身而出。他紅潤的面頰挾帶著室內的溫暖,見到小柵欄外的謝禹珩,只是微笑點了點頭,並走下台階。
謝禹珩一愣,腳步未動。腦中閃過一瞬困惑:難道是走錯了門?
下一秒,屋內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奉先,你順便幫我買瓶牛奶回來,好嗎?」
蘇沁的身影從門後探出,她只說了半句話,目光便與外頭的謝禹珩迎上。她明顯一怔,語聲頓止,臉色也隨之暗了下來。
謝禹珩彷彿被那聲音擊中,身體微微一震。視線穿越門縫的光線,看見她此刻的模樣:淺色的家居衣物,臉上未施粉黛,神情卻複雜難明。
他站著,手還懸在空中。
「沁兒,好久不見。」聲音不高,低沉中帶些遲疑。他望著她,像在等一種回聲。
蘇沁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沉默片刻,緩緩回應。
「珩哥,好久不見。」
青年聽了兩人的對話,停下腳步,眼神在謝禹珩及蘇沁身上逡巡了一圈。
「蘇沁,這位是⋯⋯?」
她輕輕一笑,像是將某種情緒壓在心底。「哦,是我一位家鄉的朋友。」
青年轉身,朝謝禹珩走來,主動伸手。
「那也算是我的朋友了。你好,敝姓趙!」
謝禹珩站在原地,目光掃過那隻伸來的手。年輕男子的舉止得體,笑意溫和,眼神清澈,毫無戒備。他心中一緊。那樣的從容與親密,使人無從插手。
他終於伸出手,與對方相握。
「你好。敝姓謝。」
他的語氣平穩,但尾音低低落下時,他已迅速收回了手。
蘇沁仍站在門邊,神情不露波瀾。她的目光掃過兩人交握的瞬間,只輕輕轉開了視線。
年輕男子似未察覺什麼異樣,揮了揮手。「那你們進屋裡聊一聊吧,我買東西去了。」說罷便大步離去,腳步輕快。謝禹珩看著那年輕男子從容且毫無防備地離去,神色未動,眼底卻起了微澀的光。
小公寓門前,只剩兩人相對無語。
片刻後,蘇沁看向謝禹珩,聲音淡淡地。
「進來吧。」
她轉身,衣角輕掠門框,消失在室內微弱的燈光裡。
謝禹珩站在原地,望著門縫未全闔合的那一瞬,像是站在深夜與清晨之間。腳邊的地磚,也映出一層未明的陰影。
室內空間不大,光線溫潤。牆上掛著水彩畫,窗邊一小盆薄荷正伸展新芽。桌上書頁翻開一角,茶杯中仍有半盞紅茶。
那不是他熟悉的她。
謝禹珩的腳步停在客廳中央,視線隨空氣移動,最後落在窗邊那道身影上。蘇沁背對著他,站得筆直,雙手垂落身側,沉默如結霜的玻璃。
他想開口,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空氣凝著,他只聽見自己心跳極輕微地鼓動。
她沒有轉身。
「你來這裡做什麼?」語調平靜,無起伏,如霧中傳來的問句。
謝禹珩垂下眼,聲音壓得很低。
「我來看看妳。」像一個臨水而立的回答,未敢擾動。「妳回了英國,我有些擔心,所以過來看看妳是否安好。」
他望著她的背影,肩線與窗沿齊平,臉的輪廓靜靜地與窗景重疊。他等了一秒,又補上一句:「如果妳不希望我來,我可以現在就走。」
蘇沁轉過身來,神色無波。「怎麼?軍火案的事不重要了嗎?」
謝禹珩微微一頓,眼神落在她額前垂下的一縷髮絲上。
「當然重要。」他站得筆直,像站在某種無形的戰線前。「但是,妳比軍火案更重要。」他說得很慢,那幾個字像壓在喉間許久。「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軍火案的事情,而是為了妳。」
他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避開,也沒有回應。窗外一束光斜斜落在她肩上,照亮她的衣袖。
「如果妳不願意聽,那我就走,不為難妳。」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像一句放下,又像一句請求。
她沉默片刻,手臂輕輕交疊在胸前,目光落在沙發的方向。
「既然你人都來了,就聽你想講些什麼吧。」
她走向沙發,單薄的身影掠過謝禹珩身旁時,彷彿空氣都被她悄無聲息地帶走,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蘇沁微微一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謝禹珩在她對面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張小茶几,一本未闔的書斜斜躺著,書頁中夾著一根簪子。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妳在這裡過得好嗎?」語調輕緩,像從遠處渡過一整條街才落地。「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他目光移動,不著痕跡地掃過她臉上的細節。她今天沒畫妝,唇色淡薄,眼尾微垂,看不出情緒。
他咽了口氣,試著平穩語調。
「那個⋯⋯趙先生,是妳的朋友嗎?」謝禹珩的口吻藏著試探,像在打聽又像怕聽見。
沙發上光線靜止,氣氛薄如紙。他仍然坐得筆直,右手卻不自覺握緊,指節抵著膝蓋邊緣。
「奉先⋯⋯趙先生是我的未婚夫。」
蘇沁的聲音極輕,像霧中遠鐘,聽來沉穩,卻將整個靜謐的空間敲裂了一線。
她看著窗外,語尾沒有任何顫動。
謝禹珩原本微微前傾的身體,在那瞬間像被什麼從內部擊中,脊背緊繃,一動不動。他沒有抬眼,視線卻忽然模糊,像房裡的光線忽地失焦。「未婚夫」三個字,猶如子彈貼耳擦過,在他的頰邊留下一道灼熱,以及轟然的嗡鳴。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鬆開手的,只覺得指尖一陣刺麻,像失去了知覺。他坐著,卻像站在某個即將傾塌的邊緣。時間似乎靜止,連她的下一句話,都變得遙遠。
過了很久,或許只有一兩秒,他終於開口。
「妳⋯⋯妳說什麼?趙奉先⋯⋯是妳的⋯⋯未婚夫?」
他的聲音低啞,像是從喉中拖出來的碎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可以在口腔裡刮下一層皮。
蘇沁看著窗外,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
門外傳來兩聲短促的敲門聲,像打在冰面上的乾裂。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趙奉先拎著一袋食物走進來,步伐輕快。
「蘇沁,東西我放在這裡。」他的語氣跟步伐一樣輕快,「我先走囉,你們慢聊。」
他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向兩人點了個頭,神色自然地轉身離開。門板「咔噠」一聲關上,將屋裡的空氣隔絕得更靜。
謝禹珩感覺自己無法移動,只能微微偏頭,視線落在那扇剛闔上的門上,像在辨識餘音。他的指腹不知何時已陷入掌心,像握著什麼即將碎裂的東西。
蘇沁仍看著窗外。光落在她的肩膀上,有點淡,有點冷。
「趙先生不住這裡。」她的語調平淡,不解釋,不辯護,也不急於安撫,像是預先聽見了他心裡所有的問句,只以一句話擱住。
謝禹珩的眼角微微一跳,那句話並不讓他安心,只讓他更加沉默。客廳內的兩人都像凍住一般,連牆上的時鐘移動聲一時間都清晰起來,滴答,滴答,如舊街角的雨。
他喉頭緊了一下,下一句話即將出口。
「所以……妳要結婚了?」
謝禹珩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像從舊錄音裡播出的磁聲,帶著黏滯的沙礫感。
「跟……趙奉先?」一個字一個字像踩在冰面。語尾微微浮起,幾乎聽不出是疑問。話說出口,他才發覺自己已將那個名字咬得太緊。
蘇沁沒答,仍望著窗外。外頭的天色像濾過的霧水,什麼都模糊不清。她的臉隱沒在光影交錯處,不是冷,也不是淡,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話。
沉默久得足以讓人以為這段對話會中斷。但她終究開了口。
「婚事是爹爹訂下的。」語氣平緩,無起伏,像讀一份過期公文。「很久以前就訂的,是我還在英國留學時就已經訂的。」
她轉過身來,動作不帶情緒,只是簡單的一個轉身,視線與他接上。
「不然,你以為爹爹怎麼可能會默許我回英國?」
她眼神中無責問,也無期待,像一層玻璃擋在兩人之間,透明,卻無可穿越。
謝禹珩的指尖陷進沙發的織紋裡。他想說話,喉頭卻有什麼沉甸甸地壓住。他的身體往後輕靠,像終於被什麼釘著。下一句話還沒開口,他就知道自己已不是剛才的那個人。
「所以……妳並不愛他?」
這句話終究還是出了口。他只是低低地問,像一枚紙片在夜風中輕飄著,無聲降落。
「那妳……會嫁給他嗎?」
語尾已然微顫。他的手肘撐在膝上,雙手緊扣,像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拚命握住什麼。屋裡太安靜,他甚至聽得見自己心跳緩慢卻重重的聲響,一下一下,砸在時間的邊上。
蘇沁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他。
那不是躲避的目光,也不是迎戰的凝視,是一種沉靜過頭的直視,彷彿兩人早在多年以前,已經在某個沒人知曉的地方把這句話講過、問過、失效過。
她吸了一口氣,那動作輕得幾乎無法察覺。然後她開口:
「我愛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
那句話並不重,甚至帶著一種極輕微的倦意,但卻像拋下一把將熄的火把,在無聲裡點燃了空氣。她說得很慢,每個音節都彷彿經過一層水霧,既溫柔又不可靠近。
她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期待他的回應,只是坐在那裡,像終於講完了什麼必須要講的事情。
謝禹珩聞言,像被什麼撞擊般,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他坐得筆直,全身的骨架卻像突然卸了力,一瞬間無聲地僵住。他的視線落在蘇沁臉上,不敢眨眼,彷彿只要錯過一瞬,那句話便會失效、便會化為虛空。
她說她愛的人,是他。
不是一場質問,不是回憶的訛詞,也不是誰口中轉述而來的情意。他親耳聽見,這聲音此刻在她口中開出花來。
沒有高昂的語調,沒有激烈的眼神,只有極緩的吐字,像從喉底翻出的舊信,摺得斑駁卻還帶著溫度。他的胸口在那一瞬被什麼東西打開,空氣灌進去,沒有痛,只有泛得太快的熱。
「沁兒……」
此刻,他沙啞的聲音不帶遲疑。他伸出手,像跨越某段時間的空白,輕輕撫上她的臉側。那動作極慢,像在碰觸一個尚未凝固的夢。
「我……」
話卡在喉間,他低頭,額貼近她額際,呼吸交錯著,卻沒有真正靠近。
那個吻,在距離尚未抵達之處停下。
空氣靜了兩秒。
他退了一步,動作像從什麼斷崖邊生生收住。他低下頭,手指鬆開,語聲很輕。
「對……對不起……」
蘇沁抬眼,看著他沒能說完的歉意。
「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她低低的聲音裡壓不住顫抖。那句話像穿過一層柔和的濕霧,撞入他胸口。
「那個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戰友、是夥伴的謝禹珩,到哪裡去了?」
謝禹珩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像被什麼揪住。他閉起了眼,再睜開時,眼裡的懊悔還在,但光亮比剛才清楚了些。
「我沒有忘記。」他的聲音逐漸堅定。「我還是那個謝禹珩。」
他向蘇沁走近一小步,動作緩慢,像怕驚動什麼不願意觸碰的東西。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妳了。」
蘇沁沒有說話,只看著他。那視線不再是拒絕,也不是指責,而是某種脆弱下的審視,像在判別這句話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值得信。
黃銅燈影斜照在她的側臉,睫毛顫了一下。她沒有轉開臉,也沒有靠近。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直到下一秒,那些未說出的話突然變成行動——
她伸出雙臂,一把扣住他的脖頸,毫無預警地吻上他。
那一刻,聲音全消失,連風都躲開了玻璃窗外的縫隙,只剩他們兩人之間,那猝不及防的熱與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