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觀風入靜
風靜的時候，聲音也靜。
落華澗的日與夜，像是從時間的河流中被撿出來的碎片，不屬於過去，也不連向未來。
冬陽坐在溪邊，一塊溫潤的石上。晨霧尚未散去，山色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風岫就坐在他不遠處，雙手覆膝，閉目不語。
他們已連續三天清晨在這裡靜坐。
冬陽一開始無法安下心。他的思緒總是飄得很遠，時而想到自己來這裡的原因，時而又落回過去的畫面——一座老房子，滿是灰塵的書桌，一封沒寫完的信；然後又會浮現那張臉——微笑著、眼中藏光，帶著夏天氣味的夏清。
風岫從未責備他的心神不定，只淡淡說過一句：「風會告訴你，它在哪裡停過，你的心也一樣。」
這一天的晨霧特別重，連對岸的山影也模糊。冬陽閉上眼，依言練習將呼吸與風同調。他試著不去控制什麼，只是任風吹、任水聲流動，讓身體也變成山谷的一部分。
漸漸地，他感覺到了——
風的動向。
不是耳朵聽見的風，而是像某種細微的觸覺在皮膚表面滑過，如手指撫過書頁。他察覺到風從溪畔繞過自己的肩膀，輕撫耳際，最後攜著草香、樹氣、濕潤的泥土氣息，緩緩從背後離去。
他張開眼，眼前景物變得不同。
山不再只是山，而是一座活著的生靈；溪水不再只是水，而是流動的記憶；空氣中有著說不清的節奏，那不是聲音，而是某種「正在發生」的感覺。
他轉頭望向風岫，對方正好睜開眼，眼神如古鏡無波，輕聲道：「你聽見了。」
冬陽點點頭，忽然感到一絲鼻酸，不知為什麼，這一刻他很想哭。
風岫看著他，像是知道他心中那片柔軟動了，說：「你開始懂了，不是你來學風怎麼吹，而是你讓風知道，你願意被觸碰。」
有一天，冬陽被帶到谷中的一面清池前。池水如鏡，倒映山影與他自己的臉。他看見池中自己的影像忽然變幻——變得年幼、又變得蒼老、然後是少年、然後是陌生的模樣，一張又一張面孔在水中交錯浮現。
他驚呼，轉身看向風岫。
「這些是誰？」
「都是你。」
冬陽怔住。
風岫走近一步，語氣低緩如風穿松林：「你以為的你，是生活和記憶塑出的形狀。但真正的你，在無數的可能中輪轉。若你只執著於某一個形象，就會錯過自己其他的光。」
他開始聽見自己的呼吸，像風，也像水。他開始感受到心中的波動，就像池面上的漣漪。
「你心裡有一口井，裡面藏著你最深的渴望與恐懼。」風岫對他說。「學會向內看，比向外治癒更難。」
某天傍晚，風岫領他來到一處半崖平台，遠望整個谷地被夕陽染上靜謐的茜色。這裡是風岫口中的「鏡台」，是面對自身陰影的場所。
初到此地時，冬陽不明白「陰影」所指為何。這片景致如此澄明，空氣中彷彿連塵埃都靜止，只有風從遠山緩緩吹來。他坐在崖邊一塊石上，靜靜等待，卻感覺不到任何特別的變化。直到風岫只說了一句話：
「留在這裡一夜，什麼也別做。」
夜漸漸降臨，溫度隨之下降，風聲變得低沉而長，像在喉間摩擦出的呢喃。四周的黑暗開始吞沒山形，只留下遠處一抹月光如銀帶輕拂谷底。冬陽裹緊衣物，試圖平靜呼吸，卻發現身體無名地緊繃起來——不是冷，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不安。
他坐著，靜靜望著山谷，腦中浮現過往的片段——小時候害怕失敗卻不敢表達的自己、對世界的遲疑、那些在他選擇順從時從未說出口的願望與怒氣。那些他自以為已經放下的軟弱與埋怨，在這片無人聲的夜裡，一一浮出。
他彷彿看見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對面崖邊，對他說著從未敢說的話。那張臉上有怯弱、有妒意、有不甘……那是他從未允許自己承認的模樣。他一開始想逃開視線，但又無法移開目光，於是，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自己」，如一面鏡子照見內裡的所有陰影與渴望。
風岫沒有出現，也沒有聲音打斷這段對峙。
整整一夜，他與那個自己無聲相望。到最後，那道身影也只是微微一笑，彷彿終於獲得理解般，隨風而去。
天色微明時，他渾身疲憊卻神情安定，像卸下某層無形重擔。他終於明白，成長並非摒棄軟弱，而是學會直視它、擁抱它，並繼續向前。
冬陽微笑，第一次在這片幽靜之地感受到成長的實感。
他知道，這裡不是終點，而是一處過渡的所在。風岫說過，落華澗只收有緣人，也只留有準備好離開的人。
他不知何時會離開，也不知何時會再見到夏清。但那份命運的牽引，如微風拂葉，始終未曾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