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維加斯,這座鑲嵌在荒漠中的霓虹巨獸,正吞吐著慾望與金錢的蒸騰熱氣。在巨型電視屏幕的中央,一位西裝筆挺的傳教士正奮力揮舞臂膀,向鏡頭前的人們呼號:「信我者得見神蹟!請捐獻吧!」他背後滾動播放著失明者復明、瘸腿者奔跑的畫面,金光閃閃的特效幾乎灼傷了我的眼。屏幕之外,人們掏出鈔票投入箱中,卻不知那箱底早已開了一道隱形的閘門——金錢如水般奔流而出,在暗處匯入大亨的荷包,無聲滋養著這座慾望的殿堂。神蹟二字在此處被膨脹如巨大的泡沫,卻只閃爍著一層薄薄的、浮華的油光。
那神蹟的金色光芒,曾經也照耀過古老的聖殿,來自雲端之上;然而如今,它卻已悄悄降落於人間煙火之中。我認得一位陳伯,肝癌晚期,醫生曾判他僅存數月時光。他拖著病骨,顫巍巍在公園長椅上曬著僅存的生命餘溫。忽有一日,他兒媳生下一個男嬰,陳伯隔著育嬰室玻璃,看到了初生孫兒皺紅的臉龐。從此他眼中重新有了光亮,竟又頑強挺過了三年。臨終前,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撫過孫兒細軟的頭髮,乾裂的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便安然合上了眼睛。那一刻,死亡竟被某種奇異暖意所柔化——生命在血色殘陽與嫩芽初綻的交接處,竟奇蹟般地延長了一段時光,飄然如一段額外賜予的慈悲詩行。
神蹟,它或許並非總以神的面目出現。某次在茶餐廳,一位侍應拾到客人遺落的錢包。他輾轉通過錢包內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最終尋得失主。失主是一位愁苦的婦人,那錢包中存放的正是她重病丈夫的救命錢。當失而復得的救命錢物歸原主時,婦人跪地痛哭,侍應只是靦腆地搓著圍裙邊角。我抬眼間卻瞥見街角那尊小小的土地神像,在繚繞的煙火飄渺間,彷彿也微微含笑點頭。神蹟果真由天降下?抑或只是凡人心中善念浮動,竟在人間悄然製造了某種奇蹟?此景令我頓悟:上天垂青,終究須借凡塵中人的手,才能遞過人間煙火深處所需的那盞微光。由此觀之,神蹟或許並非永駐於聖壇之上,也非凝固於古老經卷之中。它更悄然棲身於我們每日步履所及的塵煙巷陌裏——那是雨夜歸家時窗口為你而留的一盞燈;是困厄時一句未曾期待的溫暖問候;它甚至藏在母親煮糊了卻端上桌的那碗熱湯裏——那是她以歲月為柴、擔憂為火熬煮的牽掛。我們何須仰斷脖頸苦苦向天穹祈盼神蹟?一低頭,它或許正伏在我們腳邊,如一隻無聲的貓,只待我們俯身察覺,輕輕撫摸那平凡毛皮下的溫熱。
我從此不再渴求於雲間尋覓那金光萬丈的「神蹟」。真正的神蹟早已將根鬚深紮於大地,在平凡人世的脈管間靜靜流淌。它化作陳伯凝視初生孫兒時眼中那抹微弱卻執拗的光亮,它幻為侍應遞還救命錢後搓著圍裙的質樸羞澀。
人間煙火深處,神蹟只是默默俯身於凡人掌心汩汩流動的慈悲。當善念在暗夜中如星火燃起,當我們在塵埃裏認出彼此顫動的靈魂——那便是神蹟最本真的姿態:它不來自穹頂之上的聖光,它恰是我們以血肉之軀捧出的微光,足以照亮腳下泥濘,並溫柔地撕開命運那看似密不透風的厚帷幕。
原來真正的神蹟從不懸於天際,它就在我們俯身拾起他人眼淚的那一刻,靜靜降臨於掌心——卑微如塵,卻又浩瀚如宇宙最初的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