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魔王與勇者的故事總是令人百聽不厭。
是不可避免的宿命?或是無止盡的循環?
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重演前人的舊夢與殘焰。
無鋒緊隨咒世身後,兩人的腳步聲在觀星台石階間迴盪,沉穩而清晰,如同某場儀式的引子。
月光自高塔垂落,將兩人身影拉得細長,一前一後,彷彿王與劍的輪廓。
至塔門之前,駐守的兩名衛兵同時挺直身軀,右拳碰肩,緩緩低頭,行臣下之禮。
咒世未曾回望,只是微微頷首,一如古王巡視疆土時的沉默。
無鋒望著前方那抹灰袍,心中掠過難以言明的感受——
那確實是一位王者,步履穩如山,氣場如刃;
然而在那背影深處,他也看見了另一種,更為沉重的氣息——
那是一個壓抑至極、孤絕到近乎扭曲的靈魂。
那是重建秩序應承擔的代價?
還是更不可言狀的命運深淵?
無鋒望著咒世的背影,忽然開口,語氣不疾不徐,卻帶著一份難得的直率:
「外界傳聞你是嗜血的王者,殘酷冷血。」
「但我認為,你的行為並非毫無理智。」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語聲如劍柄輕叩石階:
「至少,月都那些蠻橫失序的衛兵——對你欲推行的王道,並無助益。」
咒世聞言,步伐微頓,回首瞥了他一眼。
語聲不重,卻隱隱透出某種認可的力道:
「……很少有人,敢這樣當面諫我。」
他重新邁步,聲音略低,如自權衡與疲憊之中抽出:
「權宜之計,終就只是權宜。」
「野獸能護疆,卻不識禮。撕裂骨肉的爪——確實,有時也該懂得分寸。」
無鋒聽見此語,眼神微微放光。
那不是認同,更像是一種被傾聽後的冷靜堅定。
蜿蜒的石階將兩人自觀星台引下,穿越月都城堡幽長的迴廊,甲片摩挲石面的聲響如潛行獸息。
刀無鋒再次開口,語氣低穩卻直指關鍵:
「當年在莫雷村,被你帶走的人……現在情況如何了?」
咒世語氣不變,像是在陳述一條常理:
「可用,便留;若不可,廢之。」
無鋒聞言,內心暗嘆。
這樣看來,小黑——應該還活著。
——————
地下的石階幽長濕冷,兩人步入地窖時,空氣中已瀰漫一股沉腐的氣息。牆上燃著昏黃油燈,微光跳動,在潮濕的石壁上投下斑駁的影,彷彿某種模糊不清的哀號與過往。
這是一條貫穿月都地底的幽廊,兩側皆是牢房,鐵柵之後,關押著各式形貌不明的身影。有的蜷縮於角落,眼神呆滯;有的早已昏厥倒地,身形瘦骨嶙峋如枯樹根。一具具幾近腐朽的身軀,將生與死的界線模糊至荒謬。
走廊四周擺滿刑具:鐵鉗、鉤索、皮鞭與斷指台,有的仍染著未乾的血痕,有的甚至殘留指甲與碎肉。
刀無鋒下意識放慢腳步,心中一震。即使身為武者見慣生死,此地之氣息卻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目光掃過那些早已失語的囚人,又看了看前方沉靜前行的灰袍背影,內心泛起難以遏止的沉思:
——這就是他的世界嗎?
咒世,並非自己先前想像中的嗜血暴徒。他的每一步、每一句話,的確皆有其邏輯與深意,甚至帶著某種殘酷的清醒。
但——即便如此,他所走的路,終究並非自己所能苟同。
眼前此景,並非他內心所認同的"道",而是自深淵之中誕生,更為扭曲的秩序。
刀無鋒沉聲問道,語氣冷峻無懼:
「帶我來此——是要將我行刑嗎?」
咒世聞言,忽地一笑,聲音輕狂,卻透著一絲冷冽:
「哈……殺你,談何容易。」
兩人繼續前行,腳步聲在濕冷的石板間回盪不休。
直到地牢最深處,一座厚重的石門橫陳於前。
那門高逾一丈,整片石面佈滿詭異的符文與斑駁的血痕,像是無數咒語與哀號被封印其中。
刀無鋒眉頭微皺,警覺升起:「詭異的石門……」
咒世未答,只是伸出手掌,緩緩撫過門上的符文。
那些刻痕彷彿被某種意志召喚,泛起微弱的紅光,如同鮮血甦醒。
咒世低語,聲音沉靜卻近乎儀式:
「你以信念挑戰我。」
「那就以信念作為籌碼——」
「這場交易,從此刻開始。」
石門緩緩開啟的剎那,刀無鋒驟然感受到一股自密室深處湧出的詭異魔力。
那不是武者間熟悉的殺意——
而是一種冰冷、黏稠,宛如腐屍與詛咒交纏的氣息,
如同某種靈魂在無聲低語,沿著脊椎緩緩爬升至心頭。
刀無鋒眉頭微皺,下意識握緊拳。
兩人邁步而入,厚重石門於身後悄然閉合。
牆上的火把在踏入瞬間自動點燃,火光忽明忽滅,映出空間深處的輪廓。
在微光中,刀無鋒看見四壁密佈的層架——
牆上陳列的,不是武器,也不是戰利品,
而是一罐罐歷經熏蝕、卻未褪色的香薰罐,與數只形制各異的骨灰罈,錯落安置。
每一道銀骨雕紋上,皆刻著白鬃騎士團象徵的咆哮狼首——
狼紋未褪,彷彿仍在低嗥著那場未竟的誓言。
香薰罐不過一手可握,卻曾為力戰惡魔的將士帶來片刻的寧靜——
如今,卻如骨盂般堆疊成死者之牆。
這曾是將士安魂止痛之物,由清輝族女祭者以獨門草木祕法調製。
據傳最初用於弔念同袍的儀式,後流傳至軍中,漸為前線戰士所倚重,終成慣例。
故多置於前哨、整備營,或臨終之前。
傳言香薰點燃後,能撫平焦灼之魂,使疲者入眠,免受惡魔詛咒與戰後譫語之苦。
雖無人能證其成分與典故,然其香氣確實能令人在極短時間內沉靜下來。
在那個混亂的時代,許多戰士早已不再將它視為單純的安眠之物,
而是在另一種程度上,將它視作自己最後的歸宿——哪怕,只剩一點。
此刻,在這幽室之中,那些狼首彷彿不再只是徽記,
而是每位殉道者,最後遺留於人世的目光。
這些曾經的「歸宿」,如今卻成了魔王交易的媒介。
無鋒目光落在香薰罐上,指腹輕觸其側,低聲喃語:
「……這種雕紋……」
他停頓片刻,眉頭微蹙,彷彿從某段早年記憶中撈出殘片。
「父親曾說過,這種狼型的雕紋,是白鬃騎士團的標記。」
他轉頭望向咒世,語聲不高,卻直指核心:
「還有你戴的那張面具……你曾是白鬃騎士團的一員嗎?」
咒世聞言,沉默不語。
火把的光在他灰袍上微微跳動,將他半張狼面映照得如雕如鑄,無悲無喜。
良久,他才淡聲回應:
「非也。」
「我不在乎過去的榮光是何等光景,」
「我所在乎的——是這些遺物,是否仍能為我所用。」
聽聞此語,刀無鋒望著那些香薰罐,心頭微沉,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既是對亡者的哀思,也是一種對眼前王者風格的默然認可。
「所以,你帶我來這陰森詭異的密室,是想做什麼?」
他視線掃過四周,最後目光停在一處角落——
那是一只與這座幽室格格不入的骨灰罈,彷彿誤入深淵的白蓮。
器身潔白無塵,紋飾細緻華麗,毫無歲月侵蝕的痕跡,
更不見火煙熏染與戰場磨損的痕跡,顯然被格外珍重與照料。
它靜靜佇立於灰暗角隅,不似戰士的歸宿,
倒更像是一位高座者的末途——優雅、潔淨,卻早已斷絕於人世。
刀無鋒略微靠近,欲看得更清楚些——
「嗯~」
咒世忽地發出一聲低吟,聲音不大,卻夾雜著明顯的不悅與壓制。
那不是語言,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宣示:不可再向前一步。
瞬間,一股如寒針般的殺氣自對方體內幽幽散出,貼膚而來。
刀無鋒微微一震,立刻止步,輕咳一聲化解緊張:
「咳……失禮了。」
咒世站於暗影之中,聲音如冷泉滴石,淡淡開口:
「我歡迎懂得禮數的來客。」
刀無鋒回過身,只見石桌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兩物。
一杯瓶身微泛紅光的酒,筆直立於桌上,如同靜候甦醒的血液;
其側,則是一卷平整的卷宗,封印處刻有清輝王族的印記,冷靜而威嚴。
刀無鋒凝視片刻,伸手拾起卷宗,眉頭微蹙:
「這是……?」
咒世輕聲答道,語氣平靜如霧:
「放行令。」
刀無鋒低頭細讀卷宗,那是正式的王命,筆跡工整克制,字字落印無誤。
這份卷宗——的確足以使他脫離軍籍,恢復自由之身。
他目光停在卷尾燙金的王室印記,眉頭微皺:
「若只是單純的放行令……不必這般大費周章才對。」
咒世目光不動,語聲淡然,卻帶著某種無可置疑的重量:
「帶著此令,輝之國內,無將領能攔你。」
刀無鋒沉默片刻,轉而望向桌上那瓶泛著紅光的酒。
血腥與魔力交織,像是一場詭秘儀式的前奏。
他語聲微沉,帶著警覺與決然:
「看來……這就是代價。」
刀無鋒凝視著那杯泛著紅光的酒,久久未動。
幽暗中,那股濃重的魔力如同潛伏的蛇,緩緩纏繞上他手指與鼻息,血腥味愈發濃烈,彷彿有人在他耳畔低語。那不是酒,更像是一種呼喚,一場注定無法回頭的契約。
咒世語氣淡然,卻彷彿早知一切:
「你在莫雷村倒下的那位好友……也曾走過這一道試煉。」
刀無鋒眼神微動,聲音低啞:
「是嗎……?」
他伸手,指尖輕觸杯緣,彷彿能感受到那人曾握過的餘溫。
「小黑他……果然不簡單。」
記憶的水面微微泛起漣漪——
那些年與小黑切磋較量的日子如影交錯,即便總是技高一籌,他卻從未輕視對方。那股不服輸的韌性,如同一匹孤狼,總在黑暗中緊緊追隨,讓他始終不敢放鬆。
刀無鋒微微咬緊下顎,終於提起酒杯。
「唉。」
這一聲歎息,既是給過往的敬意,也是一種對未來不確定的接受。他抬起頭,一氣飲盡杯中之液,苦澀與燒灼一同湧入口腔,帶來難以言喻的灼痛與幻覺。
「……還真難喝啊。」
他皺著眉,舌尖猶留餘味,像是某種腐敗又灼熱的灰燼。
咒世望著他,語氣不動如鐵,緩緩吐出一句評語:
「……好膽識。」
「……呃……」
酒液甫落喉間,刀無鋒身軀驟然一震,胸口似被烈焰灼穿,腦中嗡然作響,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那氣味在舌尖蔓延,苦甜難辨,血腥與魔力緩緩滲入四肢百骸,
如同遠古契印自靈魂深處翻湧,喚醒一段早已塵封的詛咒與命運。
他額頭冒汗,喉間發出壓抑不住的低吟,手中力氣瞬間散去,放行令隨之滑落,輕響於石地。
他強撐著身體,扶住石桌邊緣,指節死死扣住桌緣,才沒有直接跪倒。
就在他喘息著伸手欲拾起那份卷宗時——
一道黑影映入視野。
咒世靜靜拾起卷宗,指尖拂過紙角,未發一語,也未垂首細看。
只是將卷宗緩緩遞出,動作克制而從容——沒有王者的威壓,也無上位者的驕矜,
是一種平靜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態度轉折。
那一瞬,刀無鋒抬眼,與他四目相交。
狼面之後的雙眼,冷靜如昔,卻透出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光。
不是威懾,也非試探,而是……某種等量對視的凝望。
一種無聲的肯定,如同荒原中兩匹孤狼短暫的對視——無需言語,彼此心知。
刀無鋒怔了怔,接過卷宗時,指尖微顫,心底一處不易動搖的弦,竟輕輕顫響。
那不是施予,也不是赦免——
而是兩位戰士之間,最沉默也最罕有的相互承認。
他緩緩接過卷宗,額頭仍隱隱作痛,聲音微顫卻勉強平穩:
「……多謝……真是想不到……」
咒世語氣冷靜如往常,卻比以往多了一分莊嚴:
「戰士的決心,值得尊重。」
他轉身,袍影劃過地面,如夜色退潮。
「契約已成——你,可以離開了。」
聲音在幽室中回盪,而王者,未曾回首。
——————
夜幕垂憐,離開月都的刀無鋒仍緊捂胸口,腳步沉重,
腦中不斷迴響著咒世方才所言:
「你以信念挑戰我。」
「那就以信念作為籌碼——」
「這場交易,從此刻開始。」
刀無鋒喃喃自語:「我的信念……是籌碼?」
聲音飄散在夜風中,隨著身影一同沒入濃月之後。
幽室之中,餘燼未滅。
咒世獨自佇立於火光與陰影之間,忽地低聲悶哼了一聲:「呃……」
他緩緩卸下面具——那張從不曾在他人面前脫下的狼首。
蒼白的額際隨即暴露於火光之中。
雖其雙眼仍是銳利,但其上半面部卻早已被痛苦的詛咒侵蝕得駭人難辨——
猩紅血絲如同枯藤盤根錯節,沿眉骨與額際蜿蜒,泛著微弱而晦暗的紫光,宛如某種古老詛咒的餘燼。
一條條突起的血管在皮膚之下抽動,宛若扭曲的蟲影,彷彿隨時會破膚而出。
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也不再像歲月雕痕,反而更像一種邪力所刻下的咒印,一道道印記似從靈魂深處灼燒上來。
誰能想到——
這名以血腥與鐵律著稱的王者,其真容竟如此悽苦、病態、殘破、近乎非人。
詛咒的侵蝕讓王者痛苦不堪,但他似乎早已習慣這些苦痛,也許,這就是王所謂的代價。
他的肩膀微微抽動,喉間傳出幾聲隱忍的喘息。
氣息彷彿從肺腑深處被一寸寸擠出,與火光一同顫抖。
數息之後,他緩緩抬手,將那張狼形面具重新戴上——
動作平靜,毫無遲疑,如同覆上熟悉的甲冑。
剎那間,那些痛苦與扭曲仿若從未存在,重新化為無波的沉靜與威壓。
他轉頭,目光透過銀紋狼面,落在那只潔白的骨灰罈上。
燭火微搖,語聲低啞如亡國殘韻,緩緩低吟:
孤絕王命誰與朋?
惑天命,咒世間。
清月偏跡一息凝,
殘外柍——志古銘。
…哈哈哈哈哈......
笑聲如風過墳,是瘋狂?是悲愴?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