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西裝男來挖角後，兩週以來，日軒屋的生意跟平常一樣絡繹不絕，也依然有偶爾被轉介紹過來的客人──像是只要下水游泳，就算塗防霧劑蛙鏡仍會起霧，懷疑自己可能被詛咒的客人、或者是特地來詛咒喜歡的人在生日當天，不管接觸到什麼物體都會想到自己，這些彷彿惡作劇、不致死也無傷大雅的各種案件。
整體而言沒什麼變化，架上的書數量也沒有增減。
據店主所言，這些安置在架上的書籍，最原先的詛咒樣貌，全都是因人的執念而生。無論是出自於利益、恨、或是被獻祭給詛咒的後代，這些從宿主身上被店主回收、從而失去依附、僅能在日軒屋略佔一席之地的詛咒們，在被人們翻閱至一定次數後，就會從書架上消失。自人的執念誕生、又因被人理解、細品而消逝──聽起來跟超渡沒兩樣。
話說回來，這家用良心在經營的二手書店，成立時間好像還不到十年……
「那個啊。」趁著某天晚上留下來蹭飯，我在店主替最後一道炒高麗菜呈盤的時候忍不住好奇。「店主以前就想開二手書店嗎？」
「以前沒想過。」熟練地用筷子挾取熱騰騰、最為爽脆的菜葉塞到我碗裡，店主才在我對面落座──員工休息室可以開伙，吃飽喝足、收拾完後就能從後門離開，老實說滿方便的。
店主比了個手勢示意可以開動後，我便舉筷往看起來滷得很入味的牛腱去。他看著牛腱肉輕聲開口：「你知道牛腱是牛的哪個部位嗎？」
「嗯？應該是腳吧？」咀嚼著香氣四溢、鹹中帶甜的牛腱，口感比想像中還軟嫩。不愧是幾乎天天開伙的店主，手藝一直在進步。
「對，是小腿。牛腱肌群是牛運動量最多的部位，肉質相對硬實有彈性，一般來說，前腿的腱肉含有比後腿多的筋，所以更有嚼勁。」
突然開始講述起牛腱肉的特性，店主過去難道是學餐飲的？接下來是不是會說怎麼滷比較好吃？
「人體的肌腱，則是連接肌肉跟骨頭──作用相似的還有韌帶，不過韌帶負責連接的不是肌肉而是骨頭。」
與想像不同，店主話鋒一轉帶到了人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學術知識令口中的腱子肉吃起來突然沒什麼味道了。
「我以前讀醫科，想當醫生。」大概是發現我停下筷子了吧，店主很乾脆地道出結論，抿下一口高麗菜，清脆的咀嚼聲像是要把還沒說完的話給一起吞下肚。
讀醫的人，怎麼會放棄那條充滿光輝的路，還在這種郊區開二手書店？
「那怎麼突然不想當了？」
「不是不想。」夾起洋蔥蘿蔔絲炒蛋添進碗裡，以碗就口的店主沒有看我。「是不能。」
並非不想當，而是不能當。這內容令人有點在意。是能夠繼續深入探問的嗎？店主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不行的話他應該也會轉移話題。好，既然如此──
「該不會是沒畢業吧？」不是都說醫科很難讀嗎？這原因也很有可能對吧。
「嗯。發生一點事，沒辦法只能休學，最後被退學。」店主啜了口茶，才動筷夾起牛腱肉。「開了日軒屋之後，才在夜間部唸完。」
「發生一點事？」
「沒錢繼續唸所以休學了。」視線落在碗裡的店主用牛腱肉盛了一點米飯，才一起送入口中咀嚼。
「是喔，是這樣喔──」不知道為什麼，看店主的反應，我總感覺他只是在編一個比較好懂的理由──這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說，又或者是習慣性地在保護工讀生，才下意識選擇隱瞞某些事實……依照店主的性格來判斷，他不願輕易訴諸於口的真相，多半跟詛咒有關。
也就是說，對他而言，現在還不是可以跟我聊這些的時機。畢竟我們總歸是僱傭關係，私事上不要有過多牽扯比較好──反正等時機成熟，他就會說了吧？就跟三個月的試用期後，店主特地告訴我詛咒的事情一樣。
不過，如果店主一直都沒有放棄從醫的心願，這間日軒屋，似乎在某個角度讓他圓了當醫生的夢……
「但就算沒唸完，店主現在也是醫生了啊。」外面那些書架上被悉心安置、大大小小、經由他手一個個從被咒者身上剝除、回收成冊的詛咒──「外面的書架不就是詛咒們的安寧病房嗎？你是客人們人生的醫生欸。」
店主眨了眨眼，用我沒見過的困惑神情慢吞吞地看向休息室外、書架的位置後，才重新將視線轉回飯桌。
「那不就變成無照執業的密醫了嗎……」
呢喃聽不出情緒的語句，店主吐槽完後，安靜地重新埋頭扒飯──他耳根一閃即逝的那抹紅，就當作沒看見吧。
了解怎麼跟店主相處、把握他的原則之後，越發能夠體會他的尊重跟溫柔盡在不言中。醫師般專業的冷峻外表下，有一顆比誰都熾熱的心。
有這樣一個有溫度的店主，要上幾點的班都沒問題……雖然明天我休假啦。
吃飽喝足收拾完碗盤跟餐具後，我揮別店主。看他靠在門框上輕輕頷首，赭紅雙眼安靜凝視我的同時，叮囑我回家小心。
回到學校宿舍，我禁不住好奇，在網路上偷偷搜尋了店主的名字，結果還真被我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網路上的公開資訊，能看到店主過去的成績相當優異，學校的榜單或是比賽，他經常是能夠奪得名次的那種──為什麼不會懷疑可能是別人，也是因為店主的名字太過特別，要找到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果網路上的資訊年份沒有誤標的話，店主年紀……看起來沒有超過二十八歲。對他來說，讀醫的那段過去也還只是不久前的事情。
不僅是就學時中輟，就連開日軒屋也一波三折。除了面對主流的詛咒市場考驗、還遇到一手教出的前工讀生背棄教誨而死亡，在這種艱辛的情況下，店主硬是將自己活成良心企業，拼盡一切努力，直到坐擁四點七的高星評價。
但我知道店主想要的並不是這些。他想要的，是讓那些被詛咒威脅、或是只能求助於詛咒的人，都可以得到一個合理、或是能接受的結果──在詛咒們所化成的書本以及書籤背後，究竟堆積了多少店主不為人知的熱誠呢？這一切經歷太過高潮迭起，反而令人震驚得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店主才好。
越是搜尋越是佩服，卻也更難明白──為什麼店主會選擇走日軒屋這條路？
我有預感，答案就在他那些無法明說的話裡。
剛關掉搜尋頁面，螢幕右下角便跳出訊息提示，是朋友問我下班了沒……啊。
對喔，今晚有約宵夜。
早知道剛才晚餐時就不該把店主留給我的半盤牛腱肉全部吃光，現在好飽根本吃不下……看來後天上班時得跟店主申請一下工傷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