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空氣黏膩得像剛從蒸籠裡拿出來的發糕。我坐在那張破舊的藤椅上,椅子是我爺爺留下的,坐了三十多年,藤條已經鬆散,每次坐下去都會發出咿咿呀呀的響聲,像老婆子的抱怨。桌上攤著一張昨天的報紙,紙張在濕熱的空氣中軟得像死魚的肚皮。
就在這時候,我感覺到了它。
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就像小時候在鄉下老家,夏天的夜晚躺在院子裡看星星,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天上看著你。不是月亮,不是星星,而是藏在黑暗深處的某雙眼睛。小時候奶奶總說,天上有神仙在看著我們,看我們是不是在做壞事。我當時半信半疑,現在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種被凝視的滋味。
我放下報紙,環顧四周。屋子還是那個屋子,牆上貼著發黃的舊報紙,角落裡蜘蛛網結得密密麻麻,桌上的茶杯還冒著熱氣。可是不對,我明明沒有泡茶,那茶杯怎麼會有熱茶?
我走過去端起杯子,茶水是褐色的,散發著淡淡的茉莉花香,溫度剛剛好,不燙嘴也不涼。就像我媽媽當年給我泡的茶一樣。可我媽媽已經死了十二年了,埋在村東頭那片高粱地裡,墳頭的草都長了一人多高。
接下來的日子裡,這種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我想吃餃子,桌上就出現熱騰騰的餃子,餡料是韭菜雞蛋的,正是我最愛吃的口味。我想看書,想看的那本《三國演義》就在枕邊,翻開就是我要看的那一回。我想起了老同學李大壯,正想著要不要給他寫封信,門就響了,李大壯黑乎乎的臉出現在門口,咧著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老哥,我正好路過,就想起你來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
我愣住了。李大壯住在二百里外的縣城,平時連個電話都不打,怎麼會「正好路過」?但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真的是巧合一樣。我們喝了一壺酒,他講了些縣城裡的新鮮事,天黑了才走。
李大壯走後,我開始害怕了。不是怕鬼,我從小在鄉下長大,見過的怪事多了去了。村裡的老人總說有鬼魂作祟,但那些鬼魂頂多也就是托個夢,顯個靈,嚇唬嚇唬人罷了。可這個東西不一樣,它知道我在想什麼,能預知我的需要,甚至能安排現實中的事情。
我想起了村裡的老神婆,她總說自己能通神,能預知禍福。小時候我不信,覺得那老太婆就是個騙子。現在我開始懷疑,也許世界上真的有那種全知全能的存在,能看透人心,能操控命運。
我試著對抗它。
故意想一些奇怪的事情,看它能不能實現。我想要看到雪,結果第二天就下了一場怪雪,六月天飄雪花,把全村人都嚇了一跳。我想要吃野菜,院子裡就長出了薺菜和馬齒莧,嫩綠嫩綠的,正適合包餃子。我想要聽到鳥叫,屋簷下就飛來一隻喜鵲,叫得清脆響亮。
村裡人都說我走了狗屎運,什麼好事都讓我攤上了。但我知道這不是運氣,這是有什麼東西在暗中操縱。它就像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把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把我的願望一一實現。
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屬於我。當我想要那場雪的時候,那個念頭真的是從我腦子裡蹦出來的嗎?還是被什麼東西塞進去的?我感覺自己像個木偶,以為自己在自由地舞蹈,其實只是按照操縱者的意志在活動。
我開始睡不著覺。夜裡躺在床上,感覺到那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我,盯著我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夢境。我試著蒙住頭,用被子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依然存在,像蛆蟲一樣在我心裡蠕動。
村裡的老支書聽說了我的事,過來看我。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年輕時當過兵,走過很多地方。
「小子,你是不是中邪了?」他摸著下巴上的鬍鬚問我。
我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他,他聽完沉默了很久。
「世界上有些事情,咱們普通人理解不了。」他最後說,「既然它不害你,反倒處處照顧你,你就當它是你的保護神吧。人這一輩子,能有個東西真心實意地對你好,不容易啊。」
老支書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是啊,它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反而像慈母一樣照料著我的生活。也許我不應該害怕,而應該感激。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孤獨終老,無人關懷?而我,至少有個東西在乎我,即使它不是人類。
從那以後,我不再反抗,也不再恐懼。我接受了這種被關注的生活,就像接受陽光和雨水一樣。當我想要什麼的時候,它就會出現;當我需要什麼的時候,它就會提供。
但是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回到了小時候的村子,看到村東頭的那片高粱地。地裡密密麻麻地立著墳包,不只是我媽媽的,還有密密層層的其他墳頭。我走近一看,每個墳包上都刻著名字,李大壯、老支書、村裡的神婆,還有許多我認識的人。
最後,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墳包。
墳包很新,土還是濕的,墓碑上刻著我的名字,還有死亡日期——就是今天的日期。
我嚇得想要逃跑,但腳像生了根一樣動不了。這時候,所有的墳包裡都傳出了聲音,那些死去的人在墳墓裡說話:
「它照顧我們的時候,我們也覺得很溫暖。」
「它知道我們想要什麼,給我們想要的一切。」
「直到我們發現,那些想法根本不是我們自己的。」
「它在餵養我們,就像農夫餵養豬羊一樣。」
「等我們養得夠肥了,它就⋯⋯」
我在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天已經亮了,床頭櫃上放著一杯溫茶,茶湯是血紅色的。我顫抖著伸手去拿,杯底沉澱著什麼東西。我仔細一看,是頭髮,很多很多的頭髮,有黑的、白的、灰的,纏成一團。
我想起了昨天掉落的頭髮特別多,想起了最近總覺得身體虛弱,想起了鏡子裡自己日漸消瘦的臉。
我放下茶杯,想要逃離這個房間。但就在這時,牆上出現了字跡,就像有隻無形的手在寫字:
「你想逃嗎?」
我嚇得往後退,字跡繼續出現:
「你想跑到縣城裡躲起來?還是想去你表哥家?」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表哥的存在。
「或者你想去警察局報案?告訴他們有個看不見的怪物在監視你?」
這正是我剛剛腦子裡閃過的念頭。
「你以為你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秘密嗎?你打算明天早上六點起床,穿那件藍色的外套,帶上僅有的二百三十八塊錢,坐早班車逃跑。」
我的腿軟了。我的錢包裡確實只有二百三十八塊錢,連一分都不差。
「但是你不會逃跑的,因為你現在想起了你媽媽的話。她總說,做人要知恩圖報。」
我媽媽確實經常這樣說,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你會留下來,會繼續喝我為你準備的茶,會乖乖地變得更虛弱,直到你像李大壯、老支書他們一樣,成為我收藏品中的一部分。」
牆上的字跡停了一會兒,然後出現了最後一行:
「因為你已經沒有選擇了。你的每一個念頭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包括你現在想要燒掉這個房子的想法。但你不會這麼做的,因為你捨不得你媽媽留下的那張照片。」
我顫抖著看向床頭櫃上我媽媽的照片,那是我唯一的念想。
「對了,」牆上又出現了一行字,「你現在害怕得想要大哭,但你會忍住,因為你覺得男人不應該哭。這也是你媽媽教給你的。」
眼淚真的在我眼眶裡打轉,但我確實在拼命忍住。
「真是個聽話的孩子。」
現在我才明白,它不是在照顧我,也不是在收集我。
它是在玩弄我,就像貓玩弄老鼠一樣。它知道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恐懼,每一個弱點。它要我絕望地意識到,我永遠逃不出它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