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修儒……爹,你這兩個名字念法相似,意思卻大大不同呀!」小吟捧起裝著藥材的竹編曬具,邊與何修儒聊著。
何老頭聞言,忽而笑了,笑中帶著幾分無奈:「此名所來,甚是崎嶇,還得從凌雲峰之後說起。那日眾人脫力倒地,望向我所在峰頂,氣若游絲地問:『尊駕高姓大名?』」
我只回道:「何修儒。」
他頓了頓,微垂目光,自顧自道:「早年我父盼我尊儒修儒,讀聖賢書,行聖賢事,不涉江湖、不問刀兵……只是世道不容人選路。」
「老夫猜想,或許當時眾人氣息微弱,耳中嗡鳴,只聽得其音不得其字。殊不知由何時起,這『修儒』二字竟在江湖中訛傳成了『修羅』。」
「數月之後,傳聞滿天飛,什麼藥毒修羅、凌雲血戰……世人愛造傳奇,哪管真名是修儒還是修羅,既已如此,那便讓他去吧。」他說罷,只是輕輕一笑,手指輕揀藥材,笑聲中透著釋然。
庵中時光如水,一日似一日。
自神農廟歸來已有月餘,小吟依舊忙於藥庵內外,而崔少雲則日日晨起認草研書,觀針理脈,間或隨何修儒外出巡診。風寒、挫傷之類的微恙,早已能處理得頗為嫻熟。得益於山中清幽,又有何修儒等人照看,羅密的傷勢漸穩,已能起身行走。
他始於院內運氣行功,或舒展拳腳,權作復健。崔少雲見了,不禁心生嚮往。羅密瞧在眼裡,笑問道:「你若真想學些拳腳,我自可教你幾招運勁之法。但你已拜何前輩為師,此事還須得他首肯。這是江湖規矩,不可妄越。」語聲溫厚,卻帶著一絲過來人的沉實,並無半分誇耀之氣。
少雲聞言一怔,心中一熱,雖不敢多言,眼底卻浮起一絲光彩。他旋即轉頭望向何修儒,眼神中多了一分懇切。
老人微笑頷首,道:「老夫只通醫術與內功,唯一會的輕身功夫,還是當年為攀崖採藥,向懸決賢弟學來的。羅小友願教你,自是再好不過。」
羅密雖傷未全癒,無法劇烈動作,然傳授些基本招式與用力之道,已是綽綽有餘。少雲自最基礎的出拳、踢腿學起,神情格外專注,奈何初學之姿,總是手忙腳亂、四肢不協,姿勢滑稽得緊,小吟笑得人仰馬翻,連何修儒也忍不住莞爾。
羅密卻不嘲反贊,拍了拍他的肩道:「無人生而諸事皆通。想當初我也是這樣磕磕碰碰地練過來的。少雲小兄弟,記得一件事——根基不穩,臨敵便如浮萍,難以自立,唯有勤修苦練,方是正道。」
「多謝羅大哥,少雲知道了!」崔少雲點點頭,他初學拳腳,一招一式尚且懵懵懂懂,可心中卻已牢牢記住這番話。
自此,白日習醫,夜晚習武,成了他日常功課。即使練至衣衫濕透、手腳酸麻,也從不言苦,翌日依舊準時起身,樂此不疲,毫無懈怠。日子就這樣靜靜過著,不喧不鬧,像山中的雪——看似未動,實則早已悄然積滿庭前松枝。這段時光,成了他武道啟蒙的起點,也成了日後心底最珍惜的記憶之一。
這日,春寒微起,草頭帶露,藥庵外的晨光依舊清明。
唯院中那熟悉的身影,卻不再只是靜養那般安然了。崔少雲與小吟站在庵門前,看著羅密收拾行囊,羅密說自己三日後便會動身離開。而那天,恰是神農大帝降生日,也是崔少雲迎來入門考核之時。崔少雲方才恍然——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永恆的。
夜裡,崔少雲輾轉難眠。他望著屋外影搖曳,腦海中浮現的是神農廟雪夜初見羅密之景。而今羅密即將離去,他雖不捨,卻也明白——那是屬於羅大哥的江湖,而自己的江湖,才剛開始。以目前的能力,決計插不上手。
深夜獨語,崔少雲暗自嘆息,若能早幾年出生,或許便能幫上他。可轉念又想——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與之相遇。愈想愈亂,心中憤慨,翻來覆去,再難入眠。
直到天色微亮,他忽地睜眼,望向窗外將破未破的曙光,突然心念一轉。
羅大哥有他的江湖。可只要我勤修苦練,步步精進,終有一日,也能與他並肩而行,助其解困,共破疑局。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浮起決然之色,低聲自語:「我不願只在原地,目送別人遠去。這入門考核,便是我崔少雲踏出的第一步,誓不退後。」
三日倏忽而過,神農節清晨終至。
那日天氣清朗,空氣裡帶著春草新生的氣息,沁人心脾。
羅密束襟佩劍、整裝待行;村口處,何修儒、崔少雲與小吟,三人一同送行。
崔少雲不捨,望向羅密,喃喃道:「羅大哥……我也想與你共闖江湖,幫你尋師查案。只是我如今本領太淺,只怕要你照應,反誤了大事……」
羅密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小兄弟有此心,羅某記在心裡了。此案難查,未知何時水落石出,你且安心習醫,拳腳功夫也不可懈怠。待你藝成,再來助我,正合適不過。」
想到師父行蹤與黑沼擄童一案,他向眾人一嘆,說道:「眼下線索稀少,難以深查。只得先往東嶺村一探,望能有些頭緒。」
何修儒道:「羅小友,多芳齋於大小城廓皆設有信閣,隱密可信;到時便寄至『金字閣・九九之數』處,必能轉交到我手。若有線索,咱們以書信連絡。」
羅密道:「如此甚好!」
話畢,羅密拱手拜別眾人。
分離之際終是到來,崔少雲熱淚盈眶,鼻頭一震酸楚。
小吟卻已哇地一聲,直接哭了出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喊:「羅大哥,等你查完案子一定要回來……不,沒查完也要回來看我們!」
說罷,氣鼓鼓地噘嘴道:「不然……就把你的房間改成堆藥草的柴間!」
崔少雲低聲嘀咕:「真的改成柴房,那羅大哥還怎麼回來……」
小吟聞言一跺腳,紅著眼圈說:「要你管!」
何修儒輕咳一聲,正要開口,羅密卻先大笑出聲。崔少雲也忍不住笑了,小吟眨著淚眼,撇撇嘴,終於也笑了開來。四人談笑間,多少沖淡了些許離愁別緒。
羅密隨後俯身,摸了摸兩人頭頂,柔聲應道:「我記著了。少雲小兄弟,咱們動身吧,為兄再陪你走一段!」
說罷,轉身向何修儒與小吟揮手,便欲去矣。
崔少雲快步跟上,兩人並肩走向山道。一人出村,一人上山,茫茫江湖,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可再相見。
臨別前,羅密忽而回望,道:「小兄弟,我去了。我相信這入門考核難不倒你,如遇難關只要想想這段時間所學,必有助益。」言罷,大步離去。
崔少雲佇立原地,望著羅密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沒入林道盡頭,方緩緩轉身,踏上登山之途。
春初時節,山道殘雪未盡,草木卻已吐出新芽。
崔少雲獨自行於山徑,呼吸間混雜著泥土、冰雪與新葉的氣息,涼意鑽入胸腔,令他精神一振。腳下的泥濘時而鬆軟、時而結冰,每一步都需留心踏穩,稍不注意便會滑落山坡。遠處傳來山鳥清脆的啼聲,與自己急促的呼吸交錯,像在為這條未知的路伴奏。
望著那些破雪而出的嫩綠,他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的堅毅。天地萬物尚且不肯屈服於寒意,他又豈能退卻?背後傳來微風裹著寒氣,像在催促他快些前行。
行至午時,他抵達神農廟前,腳步微頓,仰首望向廟門匾額,不禁想起一月前風雪夜裡與羅密、何修儒初識於此的情景,如今獨自重返,胸口既有惆悵,也有一種說不清的激昂。
甩了甩頭,他將那份離愁壓回心底,邁步入內。肩上的行囊因長途跋涉而壓得緊緊,汗水沿著脊背緩緩滑下,與山風一碰,便化作陣陣寒意。他取出乾糧果腹,暗忖:「已行大半日,攀崖採草定須全力以赴,不如早些歇息,養精蓄銳。」
次日拂曉,寒氣像薄霧一樣貼在肌膚上,他便起身整備,先行前往父親墳前拜祭。晨霧在腳踝間緩緩飄蕩,他一步步走到墳前,跪下,額頭觸地,叩首三次,聲音沉在泥土與雪水之中。
低聲道:「爹,我是少雲。修儒師父已收我為徒,今日登山,乃入門之試。願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孩兒平安歸來。」
語畢,他抬頭望天,東方已隱隱泛白,如新頁被翻開的一瞬。 他深吸一口冷氣,胸中熱意卻漸漸湧起,心神沉定,毅然轉身,朝孤雲山奔去。
山路上,腳下的枯枝與薄冰交錯,發出細碎的響聲。呼吸間,帶著松針與泥土的清冽氣息,讓人不由清醒幾分。風從山腰而下,掠過耳畔,彷彿在催促——快些、再快些。
遠處山影靜立不語,更如一位古老的守門人,等著他踏出這一步。崔少雲的腳步在山道上越走越快,呼吸漸重,心跳如鼓——不只是因為趕路,更是因為,他明白這一日,將是踏入江湖的真正起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