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才拂過山巒,藥庵的竹林間便已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小吟懷中抱著一壺剛熬好的藥膳湯,坐在竹屋門前的長椅上,晃著小腳,輕輕哼著小調,她一邊看著院中忙碌的少年,嘴角漾著笑意。
只見崔少雲捧著一本泛黃的藥書,在藥田裡穿梭來回,嘴裡念念有詞,目光飛快在書頁與藥草之間來回對照。
「白芍、沒藥、車前草……金銀花、甘草、龍舌蘭……」他低聲誦讀,神色認真,額前微汗。
小吟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少雲哥哥,你今天第一天認藥,就想把這院子裡所有藥材都記全?也太貪心了吧?」
崔少雲不回頭,神色認真道:「我只盼能早一些學會總是好的。」
小吟聽了語氣稍柔,提起手中湯壺晃了晃,道:「那太好啦,本姑娘這有壺醒神的藥膳湯,興許喝了記得更快。」
「真的?」崔少雲半信半疑問到
小吟哼了一聲,道:「人家好心做給你,不信算了。」
崔少雲無奈道:「好好好……好小吟,我信你便是。」
小吟聽後一喜,忙將湯壺遞了過去。
崔少雲端視著這藥膳湯,只覺漆黑如墨,不自覺嚥了嚥口水。
接著,便閉著眼一口灌下,但覺喉間一股苦澀之感襲來,下一秒便直衝鼻腔,崔少雲面目扭曲道:「哇……這是甚麼湯?怎麼苦得像是泡了百年的黃連……」
小吟見狀,捧腹笑了起來:「嘿嘿,真正的好藥哪有甜的?這可是本姑娘特製,俗話說的好,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此刻是不是感到神智清明呀。」
崔少雲抹著嘴,哭笑不得,故作威脅道:「你再笑,我可就把你那『貓鼻子』的傳說傳遍整個村子!」
「你敢!」小吟揮起湯杓作勢要打,兩人打鬧笑語,將晨霧中藥庵也攪得幾分熱鬧。
這時,藥庵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正是剛從村內巡診返回的何老頭。
何老頭拄著紫竹杖,剛踏進圍籬,目光落在打鬧的兩人身上,問道:「吟兒,今日早課如何呀?」
小吟眨眨那雙靈動的大眼,吐了吐舌頭道:「還沒驗收呢……」
何老頭笑道:「哦?那就讓老夫也來聽聽,少雲,你可記得多少?」
只見崔少雲放下手中藥書,定了定神,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對著院落一指:「此乃白芍,性涼味苦,可養血斂陰;那是牛膝,味苦微寒,主行血破瘀;靠窗那株則是龍舌蘭,止血外用,內服可健脾清火……」他邊說邊行,腳步穩健,眼神篤定。
院中數十種藥草,他不但能一一指出名稱,還能說出功效、性味,甚至連適用病症都逐一說出,無一錯漏。
小吟眼看著他從頭背到尾,嘴都快合不上,驚呼道:「哇!少雲哥哥,你……你記性怎會這麼好?這些藥書……我可是讀了好多天才記住呢!」
何老頭亦是微微挑眉,目光中露出掩不住的驚喜,隨即哈哈大笑:「好!好!你這記性,老夫活這一大把年紀,也只見過一人有過。如今看來,老天自有安排啊。」
何老頭向崔少雲與小吟招招手,示意近前:「少雲,吟兒,你們記得——天資固然可喜,但醫道博大精深,書上藥理雖詳,終究是死的。真正的本事,在於望其形、聞其氣、問其狀、切其脈,細察細思,方能對症下藥、施救有方。醫者之道,不只是記憶,更需判斷與經驗。」
崔少雲與小吟一齊點頭稱是。
何修儒對崔少雲說:「對了少雲,你雖已開始習草認藥,卻尚未正式入門,這入門之試將定在每年初的神農大帝降生日,本門入門考核無定式,由師者設題,不限方法與時日,既考草藥知識與體力,也考心志。神農降生日前三天,我便會告知題目,這月餘的時間,你且先好好學習吧。」
崔少雲說到:「是的,師父。我會好好學習的。」
一旁的小吟卻好奇問道:「爹爹,你說少雲哥哥是第二個記性極好之人,那第一個是誰呀?小吟認識嗎?」
何老頭眯起眼,望向遠方蒼茫的孤雲山脈:「你可不識得,那人姓張,是我一名義弟……」
何老頭神情凝重片刻,隨即展顏一笑,收回目光道:「不提往事了,該說正事。早課既已結束,雲兒、吟兒,咱們去給你羅大哥換藥吧。他體內毒質未清,仍需細心調理。」
小吟點頭,立即轉身快步入屋,取來醫具與清水,崔少雲則跟在何修儒身旁,一路行至藥庵內室。
屋內幽靜,窗邊擱著一張竹榻,羅密盤膝而坐,雙目微閉,似正在運轉內息。床榻邊,一柄長劍橫臥,劍身古雅,劍鞘深沉如墨,卻隱有紅芒潛動。
何修儒攜著崔少雲與小吟立於一旁,靜待羅密調息完畢,才輕聲問道:「小友今日感覺如何?」
羅密睜眼,微微轉身拱手道:「多謝前輩關心,雖仍有些許滯礙,所幸全身真氣已可勉力運轉。」
何老頭點頭道:「周天能運轉順暢,說明傷癒狀況不錯。小友,且把手伸將出來。」
說著,何老頭坐於塌前,伸手搭上羅密右手脈門。
「嗯……老頭子眼神總算還沒退步,小友內功底蘊深厚,再靜養半月,便可行走自如。」
何老頭為羅密切脈,談話間,目光自然掃到床榻上紅劍,深自一凝。
羅密見機不可失,乘勢問道:「其實在下尚有一事於心中縈懷,還望前輩解惑。」
他頓了頓,語氣稍顯猶豫,似乎不確定是否該問出心中疑慮。
何老頭坐於床塌前,聲音平淡回道:「哦?小友但講無妨。」
羅密輕輕吐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前輩隱居已久,與江湖無爭,相救在下……此事恐怕後患無窮,羅某何德何能,竟能讓前輩出手相助?還有那夜…前輩見到這把劍時的反應……前輩可知這把紅劍來歷?」
何老頭微微一笑,但手下動作不停,說道:「前夜救你,說到底,只是基於兩個緣由,也不算甚麼大義之舉。」
羅密聽後,心中一動。
正待細問,何老頭緩緩續道:「小友初入廟中時,老夫心中本有所防備,可觀你眉宇英氣,不似奸邪之徒,便生出相助之意,此為其一也。」 他頓了頓,微垂眼簾,似在回憶,又似在壓抑內心的悸動,沉聲道:「至於此劍……老夫不僅識得,更是參與鑄造,贈與一位結義金蘭的兄弟。」
語畢,他緩緩伸手,指尖輕觸紅淵劍的劍鞘,動作極輕,仿佛怕驚動了什麼沉睡的過往。
此言一出,藥庵內室,登時一靜。
眾人驚疑未定,卻無人開口,只恐擾了這片刻氛圍,誤了一語半句的真情往事。
寒燈數盞,火燭搖曳,照得何老頭佝僂的影子微微晃動,顯得格外孤寂。
只聽他沉默半晌,終於說道:「當年,我與張懸決、崔譚,三人結為異姓兄弟,雖道途不同,可皆懷濟世之心。懸決志在仕途,欲入朝為官,我與崔譚便鑄此劍相贈,取名——紅淵。」
他語氣緩慢,卻字字不敲打著在場之人的心弦。
「啊——!」 羅密與崔少雲同時從何老頭口中聽到那熟悉的名字,不約而同地輕呼出聲。兩人心中翻湧的震驚與無數疑問交織在一起,彼此的心境震動,竟不亞於對方。
「此劍寓意,踏入紅塵,如履薄冰,一失足便墜入深淵。願他縱行紅塵之中,仍時時三思,無愧本心,縱使千萬人阻擋,亦不改初心。」
說到這裡,他輕輕一嘆,聲音低微,幾乎被風吹散。
「如今此劍在你手中,想必你與懸決之間當有深緣,老夫便不能袖手旁觀,此為其二也。」 何老頭收回手,望向羅密,眼帶暖意,似是從歲月深處浮現的一線舊念。
羅密聽到此處,過去他與師父之間的種種,似乎突然在眼前浮現,他下意識地將手輕撫過床塌上的紅淵,心中不禁泛起了波瀾。
「昨日追拿你的人是朝廷組織吧?聽那為首漢子說道,張太師失蹤下落不明,那張太師……指的莫非是懸決賢弟?」
羅密微微張口,欲言又止,終於低聲道:「沒想到,前輩與師父竟是摯友知交。羅某此行目的,卻也不必相瞞了……咳……咳……」
他話音未落,便低聲咳嗽兩聲,像是那些話語穿越肺腑也需耗盡氣力。
何老頭轉身,替他斟了杯溫水,遞到手邊,輕聲道:「緩些說。」
羅密抿了一口水,喘了口氣,眼神終於凝定,道:「約莫半月前,我奉命自東海出差回京,剛入京門,便聽聞一則駭人消息——當朝太師張懸決,已失蹤月餘。」
屋內氣氛霎時一轉,羅密接續道: 「初時,朝中還道是師父公務繁重,閉門治事。誰料一日復一日,至今杳無音信。後來宮中遣人探問,方知,自月初下朝離宮後,師父竟未再歸府。家僕奴婢皆言,太師當日出門後便不知所蹤。」
何老頭眉頭,沉聲道:「你師父性情穩慎,從不擅離職守。失蹤之事,恐怕另有隱情。」
羅密點頭,聲音低了些:「師父似乎早知有人欲對他不利,故曾與我約定,若他有失,則至京郊龍緣寺,取出大佛中之物,方知其中情事。」
他從懷中取出一只素樸木匣,緩緩打開,說道:「這便是我從那大佛中取出之物,內裡僅一封信,信紙黃舊,似是放了幾個年頭,可這字跡沉穩剛勁,我認得出正是師父親筆所書。」
只見羅密攤紙於手,慢慢念道信中內容:
「密兒:
為師自戶部入仕,在朝三十餘載,觀萬象浮沉,筆錄民情無數。
然有一事,懸於心頭多年,終未敢張揚,唯恐攪動暗流,反誤蒼生。
十餘年前,各州疫病頻發,死傷無數。當時各州府衙,賑災之餘,尚得紀錄生死人口,上報戶部。
便是在這戶部最忙碌之時,令吾從中察覺異常。
百姓之數乃是國本,皮之不存,毛將附焉?大疫後數年,吾當持續關注人口之數,只見童殤之數遽增,尤以偏鄉為甚。初疑為疫病餘波,可其後數年,疫止已久,其數卻仍不減。
心疑未釋,遂密遣人手,分赴各州暗查,竟發此類異案頻仍。死者年齡相若,狀貌雷同,當非偶發,卻苦無更多線索。
直到數年前,代天子勞軍至邊疆,途經東嶺谷村,驚此邊陲之地,地勢貧瘠,然村中甚是富足。 問之農人,始知數年前山火焚林,農地盡毀,旋即有陌生人購地於谷內,雇傭村人,種植異草。
時至今日,山坡盡植此草,蔓延無邊。農人稱此草名曰「熄心」,可安神鎮氣,市價不菲。唯買主從不留名,所求唯量,不問來處。村民見利可圖,年年皆植,不疑他故。
為師當場一震,心起波瀾。記起昔年你何師叔曾言,傳西域有奇藥,服之則氣脈沉伏,似死非死,如滅其心,仵作難辨,醫者亦惑,故名「熄心」。
此草特植邊陲荒谷,合以孩童無傷而亡之異象,前後相扣,當非偶然。此舉若為避人耳目,實更令人心驚。 推此可知,世上或有人借熄心之術,隱童真之軀,不知目的;其行跡密謀深藏,絕非常人可為。
為師派人靜伏於村中數月,欲查清真相。只恨,手下最終身死。 唯一的線索,只有其左掌處,以銳器刻下的兩個乾涸血字——「黑沼」。
此事過後,那東陲小村似被遺棄,已無買主再至。 這廣袤的熄心草地,竟說捨便捨,恐怕這中土還藏有更多未知的種植之地。
黑沼此名從未聞於世,所圖不明,可觀其所行,只恐為一幽門異派,行煉體奪魂之術,視生靈如草芥,心法異常。
密兒,國有難,民有災,匹夫尚且一念擔責,何況你我?
若為師終不得返,汝當取劍「紅淵」,往孤雲山尋吾義兄何修儒。 彼醫術無雙,識理沉明,當可相助。
切記——黑沼未明,毋輕探;敵暗我明,當潛行以守。
記其名,錄其行,毋躁進,毋輕敵。此路兇險,若無同道,休言深入。
但願你,無愧本心。
師 張懸決 筆」
「啊!原來羅大哥來孤雲山,是為了找爹爹啊。」小吟驚呼道
羅密輕輕點頭:「若不是前輩道出紅淵劍往事,我也尚不敢確定。」
他讀至此處,聲音微顫,抬頭看向何老頭與崔少雲,低聲道:
「信中所言……便是我此行之始。我閱罷此信,立刻前往師父書房取紅淵,卻恰逢飛燕之人來查太師失蹤一案。他們誤以為我與此事有關,我一時百口難辯,念及師命未竟,不敢耽擱。一番激鬥過後,我身受重傷,只得一路逃亡……直到遇見你們。」
「師父所託,我不敢不查。但這些線索太過破碎,尚查不出全貌。」
羅密望向何修儒,說道:「若前輩真是藥毒雙絕之人,也許……能助我拼起這盤散沙。」
只見何修儒微微蹙眉,緩緩道:「熄心草一屬,確由西域傳入中土,全株漆黑,色沉如墨,又有『墨草』之稱。即使是剛冒出土的嫩芽,也有極強的安眠、鎮痛之效。據說當年曾引進邊關軍營,為的是救治重傷士卒——只是……」
崔少雲忍不住插口:「只是?」
「只是如此靈效的藥,往往也有著極強的副作用,部分士兵服後神智渙散,甚至脈象全無——呈現一種醫者難辨的活死人狀態。也因炮製不易,用量難定,兼之副作用驚人,遂漸漸被棄用。」何修儒接著道
羅密與何修儒對視不語,眼神中滿是疑雲。
藥庵內,炭火微鳴,空氣卻如被壓住般沉重。
忽然,崔少雲開口,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
「如果……他們能讓那些假死的孩童,再次甦醒呢?」
少年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像寒針刺破靜水,令庵內空氣在那一瞬凝固不動。 半晌之後,仿佛有什麼悄然鬆開,時間才緩緩恢復流轉。
羅密聞言只覺心頭一震,腦中霧障盡散;何修儒眼底也掠過一抹難以掩飾的異色。
崔少雲見狀,以為失言,慌忙捂嘴道:「對不起!師父、羅大哥,我不該亂插嘴的。」
何修儒閉眼扶額,沉聲道:「不……少雲,你提醒了我們。天下萬物,皆有相生相剋之理,只恨我先入為主。此熄心草傳入中土數十載,若有人得其克制之方,亦不足為奇。」
羅密凝聲道:「前輩,若如小兄弟所言,此事背後所謀之大,恐怕遠超你我想像。」
何修儒目光一沉,緩緩點頭:「如今萬事未明,尚待查證。老朽雖不問江湖多年……但若真有人妄圖逆天亂世,便也該有人出手,擋他一步。」
他站起身,輕推窗扉,微雪再起,松聲低吟如語,遠山含霧未散。屋內四人靜默,各懷思緒,唯有炭火輕鳴,隨風斂焰。羅密垂目不語,手指輕拂那封信箋;小吟安靜端坐,若有所思;崔少雲眼神灼亮,似欲言又止。
何修儒望著窗外,終是輕聲道:「稍後記得煎藥,這雪下得不小。看來……得早些準備了。」語罷轉身入室,腳步依舊緩慢穩定。
一切彷彿如昔,炭火仍溫,雪聲未止,藥庵靜謐如常—— 但眾人心中都清楚,從此再難如初。
這一日之後,他們都默默明白,自己已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有人傷癒後將重返風雪,只為尋回那位失蹤多日的恩師;有人選擇留守村中,深查那些被施以熄心草的童男女背後,到底藏著怎樣的陰謀;也有人還年少,卻在心底立下決意——要快些學成,快些長大,哪怕只為將來能替所敬之人,多擔一事、多助一拳。
還有那名少女,看著他們的背影,沒說什麼,只在心裡默默許下願望,一定會照顧好這個小小的藥庵,好讓這裡,永遠是他們可以回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