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作者:安瓦尔·哈米德(Anwar Hamed)
英译:安德鲁·莱伯(Andrew Leber)
中译:James X
出处:小说集《Palestine + 100》

“爸爸……爸——爸——!”
五岁的埃迪娜的哭喊声将我从昏睡中惊醒,我猛地跳下床,妻子埃尔扎紧随其后。冲进她的房间时,只见她蜷缩在床上,小脸扭曲着,满是恐惧。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仍在尖叫哭喊。
“爸——爸——!”
她哭喊着从床上跳起扑进我怀里。
“宝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问她。
“门!”她指向卧室门外——那扇门向来敞开着——指向玄关处。
我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无论怎么追问,她的回答始终如一:门。
我望向妻子,她说道:“摩西,去门那里看看。要确认门外没人,以防万一。”
转动门把手前,我突然心生警觉,折返卧室从床底取出了手枪——以防万一总没错的。解除枪的保险后我走向那扇门,缓缓将门推开,我握着扳机的手有点颤抖。
我打开露台灯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沿车道走下,上下打量街道,又检查后花园。四面八方尽是黑暗与寂静。我看了下表——凌晨两点。回到前门,我反复确认双重锁定,检查房屋报警系统:所有门窗均处于关闭状态。
“没事了亲爱的,”我走向埃迪娜的房间时说道。
临近卧室门时,埃尔扎突然挡在面前,手指轻按唇间。
“她又睡着了。”
我们默不作声爬上床。漫长疲惫的一天过后,我们头刚触到枕头便沉沉睡去。
*
我的祖父和他在美国的几位朋友当年对此念念不忘,这占据了他们毕生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最初他们只是想探索更有效应对阿拉伯人的方法。不少政客试图安抚他们,淡化他们的忧虑,但祖父和朋友们并不认同这种乐观。他一生都深陷于不确定性之中。
1967年的战鼓敲响时,忧虑已化作恐惧。他数次造访以色列,会见当地政要。每次回到纽约都满腹怒火。
“他们根本是在打瞌睡!”他常对祖母抱怨。
“他们不是更了解局势吗?”祖母总这样安慰他,“别担心,阿基法。他们的情报体系很强大,比你更清楚自身实力。”
战争爆发后,以一场惊天大胜达到高潮。如今已故的祖母忍不住提醒阿基法:有无数人在守护这个国家,他无需如此忧心忡忡。
但他始终心存疑虑。
“这样一个小国家。仇恨的海洋中的一个细长的岛屿!”
他预感那年六月的大捷并非终点。当他在美国报纸上读到阿拉法特、哈巴什这样的名字时,忧虑愈发深重。
他们必须寻求解决方案。一个解决这场生存危机的决定性方案。国家不可能永远活在战争威胁之下。祖父开始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交流,组建了一个松散的匿名智识团体——其核心团队策划了一系列规模不大但资金充足的项目,包括研究中心和智库。
在首次会议上,他们制定了分阶段实施的行动计划。祖父广泛征询政界人士、社会科学家及核心知识分子的意见:
“鉴于双方的差异,共存毫无希望……”
“阿拉伯人坚信我们是在他们民族的废墟上建立国家的,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种感受……”
“和平条约和经济计划都行不通。他们内心的不平正助长着我们面临的威胁……”
祖父并不相信无论是筑墙还是开战能换取安全。他构思着更具创新性的非常规解决方案。于是他敦促自己资助的研究中心解答若干具体问题,所有结论都指向同一个事实:阿拉伯公民并非国家真正的威胁。
诚然他们偶有不满,但通过扩大经济机会和推行务实的政策即可化解。事实上,研究表明以色列人更应警惕本国日益强硬的阿拉伯人政策,以及那个短视的、近乎部落化的政治派系日益增长的势力。‘蠢货!’他常怒吼着附和研究结论,‘他们正把国家的未来当做儿戏!’
"我们必须采取措施安抚阿拉伯公民。同样,没有理由把约旦河西岸的阿拉伯人变成敌人——只要确保一件事:让他们安守原地。在吞并约旦河西岸后,只要能确保他们无法在政府中获得实质权力,授予公民身份和公民权利并无不可。让他们永远是消费者,而非政策制定者。尽情的消费吧!这样就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然而邻国难民营的难民才是核心问题。他们想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城镇和村庄。他们梦想着一个不再存在、无法恢复的世界,即使我们原则上同意他们的想法。而且即使他们返回,也无法找到他们所寻找的东西。但他们的固执是无法被消灭的——他们会把这种固执传给他们的子孙。
我的祖父收集了他们的照片,那些人手里攥着不再存在的房子的生锈的钥匙。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嘲笑他们。他对那些人感到一种模糊的焦虑,尽管他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比起邻国签署的任何武器交易合作,他更担心那些拿着钥匙的人的照片。
祖父曾委托所有机构与研究中心,为这些锈蚀的钥匙寻找解方。
到了该组织成立三十周年之际,祖父的办公室已收到无数报告与提案。纵使某些建议荒诞不经,多数报告仍指出:若投入足够资金与研究,未来五十年内或许可以找到解决方案。
其中一份报告尤其引起祖父注意。尽管他憎恨墙壁,认为它们最终不会构成真正的障碍,但他还是抓住了一个关于不同类型墙壁的建议:重力墙。
只有拥有正确的“代码”,人们才能通过大门,国家将对这些复杂的代码进行监管、更新和控制。国家想要的人将被放进来,不想要的人将被挡在外面。我们不会将自己与世界隔绝:我们的无人机舰队——通过空中或海上——仍将自由地到地图的各个角落冒险,但只有我们的公民(和获得授权的其他人)能够进入国家。
令我祖父高兴的是,报告解释说,这堵“墙”不会像过去的那些墙一样,是坚实的混凝土建筑——那会产生错误的心理效果。相反,它将是一个透明的盾牌,由亚原子“篡改”某些地理坐标的引力场而产生。所有新生儿的颈部将被植入芯片,只有那些拥有匹配的、具有正确代码的芯片的人,才能真正地通过扭曲的引力场墙上的多重大门。
报告团队提供了详尽说明,配以插图和计算机模拟。“物理原理我并不太懂,”祖父坦言,“我只关心一点:技术能否支撑这个构想?”
团队解释称安保措施将极为复杂。全国居民都将佩戴连接中央计算机系统的电子芯片。这些芯片基于个人基因组生成唯一编码——若落入他人之手则毫无用处。
“风险在哪里?”祖父照例追问。
“实地测试中曾出现轻微的时间反馈现象,”科学家首次回答此问题时说明,“但现已修复。”祖父满意了。这方案可行。
*
我祖父团队中有人坚决反对。“天哪!”他们惊呼,“又要建隔都?”
"可我们现在不就活在隔都里吗?国际孤立?全球反犹主义抬头?难道就该躲起来,用'全世界都在针对我们'的故事自我安慰?这明智吗?新的孤立会比旧的更糟吗?至少它能消除某些迫在眉睫的威胁,让我们的孩子比我们这代人更安全。"
于是科学家们获得批准加速推进项目,在绝对保密状态下着手制造系统的原型。
此时存在一项默契:暂不与政界官员协调。待方案成熟时再向政府展示。
*
应许之日终于到来。他们在实验室和实地测试了这个构想,大获成功。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团体成员们举行了现场公开演示。祖父激动不已。
又花了一年时间,他们建成了防黑客加密系统,并为管理员开发了操作控制界面。“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将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祖父郑重宣告。
这难道不比水泥墙更胜一筹?
我诞生于这个新世界。未曾亲历最初几年人们的恐慌与恐惧。如今这已成为我们的现实,我们过着安逸的生活。我们从书报电视上看到外界对我们的仇恨,但这些仇恨如同浪花般无害地拍打着重力墙,无法侵入我们的世界。就连在此生活的阿拉伯人也深感归属,宁愿留在这里,也不愿去墙外那片混乱的洪流中。
昨日我们庆祝建国百年。纯粹而奔放的喜悦。我和妻子在特拉维夫海滩的小餐馆里共度良宵,将埃迪娜留在家中由阿拉伯保姆照看。我们点了瓶香槟。我碰了碰埃尔扎的酒杯,高呼:“敬生命(L’Chaim)!”【译者注:犹太人在祝酒时常用的希伯来语祝福语。】
随后我们翩然起舞。午夜时分回到家中,我们以格外温柔的方式相拥,进入宁静而美妙的梦乡。
一小时后,埃迪娜惊恐的哭声将我们惊醒。
*
第二天晚上,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再次被埃迪娜惊恐的哭声惊醒。我冲进她的房间,这次我试图问出答案——究竟是什么吵醒了她?她抽泣着说有人正试图打开前门,她被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惊醒。
我再次检查房门,却不见任何人影。我走出屋外绕着整栋房子巡视。回到埃迪娜身边想安抚她时,发现她已抱着被子沉沉睡去。回到卧室,埃尔扎正坐立不安地坐在床上。
“不必担心,”我说,“但为保险起见,明天我会联系小区保安。我们可以调取监控录像。”
埃尔扎投来的眼神毫无安抚之意。
“怎么了?你不相信我?”
她紧张地说:“你不懂。根本没人试图闯入。埃迪娜该去看神经科医生。”
我如遭雷击。
“你认为……”
“是的,”她打断我,“她的精神正受到影响。”
我们彻夜讨论这个话题。黎明初晓时分,我们起身唤醒埃迪娜。早上七点,我致电伊奇洛夫医院预约精神科门诊。周折一番后,总算争取到了紧急诊疗名额。
上午9点半,我们坐在纳夫塔利医生的诊室里。他检查了埃迪娜并询问了情况,随后表示无法确诊具体病症。不过他还是开具了镇静剂处方,帮助她获得更安稳的睡眠。
埃尔扎立即反对:“我不想让她对镇静剂和安眠药产生依赖。”
医生安抚道剂量很小,副作用微乎其微。
当晚埃迪娜入睡前,我们确认她服下了半片药。道过晚安后我们各自就寝。然而整夜辗转难眠,我们反复醒来,总有一人起身查看埃迪娜的情况。
这是个煎熬的夜晚,所幸埃迪娜没有醒来。
次日夜里我们睡得稍好些,埃迪娜依然安然入眠。我致电医生汇报情况并询问服药时长,他称需综合多方面因素判断,建议一个月后复诊。埃尔扎对这种方案颇有微词,但至少我们能睡上觉了。
至少暂时如此。
埃迪娜服药约三周后,我们晚上八点哄她入睡,十点终于能自己休息。我正酣睡时,尖叫声让我猛然惊醒——声源并非埃迪娜房间,而是我们自己的卧室。埃尔扎惊恐地坐在床中央。
“摩西,门!”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
“摩西,有人在试门!他们有钥匙!”
我试图安抚她,但她完全无法平复。
“这不是做噩梦!我清楚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即使确认自己清醒后依然如此!”
我再次掏出枪。
“别出去!”埃尔扎浑身颤抖。
我搂住她,试图安抚。
“我要确认外面没人,你才能安心。”
“求你别出去!别把我们独自留在这里。”她哀求道。
我感到进退维谷。
“那我该怎么办?”
“什么都别做——待在我身边!”
“好,回去睡觉。”
我正要关灯,她突然厉声喝止:“别关灯!我不想躺在这片黑暗里。”
我保持着灯光,继续抱着埃尔扎安抚她。
“试着睡吧——明天我们再去找纳夫塔利医生。”
她尖声反驳:"不!我才没疯!有人试图撬门。我才不要靠安眠药来遗忘这件事!‘
我努力保持镇定。
“你该找大楼保安谈谈。”
次日我照做了。他们重新调取监控,保证没有陌生人进入大楼的记录。但埃尔扎仍无法放松。她说这毫无意义——撬门者可能就住在这栋楼里。
我们不得不报警。警方要求提供住户名单——名单上没有一个阿拉伯人。虽然偶尔有阿拉伯人出入大楼,包括我们的保姆库鲁德,但他们都不住在这里。
埃尔扎拒绝服用任何药物。第二天晚上她坚持开着灯,我们最终熬到天亮。什么也没发生。
数日过去,埃尔扎再未听见门锁有丝毫动静,我们便决定关掉夜灯休息。
然而那晚的遭遇比所有经历都更骇人。
我本就对此持怀疑态度,认定全是神经紧张和疲惫所致,还试图说服埃尔扎预约纳夫塔利医生。
然而我亲耳听见了钥匙声。起初以为是梦境,但睁眼瞬间仍清晰听见金属摩擦的吱呀声。我爬下床取出手枪,蹑手蹑脚靠近房门。即便走到门边,锁孔里仍能听见钥匙翻动的声音。为防万一,我将枪口对准猫眼扣动扳机。
埃尔扎和埃迪娜惊醒后开始尖叫。钥匙声戛然而止,我猜想子弹击中了撬锁者。正欲开门查看时,埃尔扎突然喝止:
“别开门!”
紧接着埃迪娜房间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转眼间,埃尔扎已扑到我身侧,拼命拽着我后退。
“快报警!”
我退回卧室拨通紧急号码,向警方陈述了经过——是的,他们会立即派巡逻队前来。
我把埃尔扎和埃迪娜带到客厅,竭力安抚她们的情绪,但自己也绷紧了神经。
没过多久,门铃就响了。
“别开门!”埃尔扎尖叫道。
“怎么可能不开?是警察,是我亲自叫的!”
“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警察?”
“我先看看猫眼。”
但她仍不相信,坚持认为试图开门的人很可能伪装成警察。
我无视她的质疑走向门边开门。面对三名警察后,我请他们进屋。他们听完我的陈述后问道:
“你说在对方试图开门时朝门上开枪?”
“是的。”
“若真有人在门后,子弹应该击中对方了吧?”
“是的,我认为会。”
“你不可能击中任何人。现场既无尸体也无血迹。”
“什么意思?门后根本没人?但我听见钥匙转动声!这绝非幻觉!我清楚听见他撬门的动静!”
埃尔扎坚持认为我们都该回到伊奇洛夫医院的纳夫塔利医生诊所。
次日清晨我试图打电话预约,却屡屡碰壁。电话始终占线。我尝试通过医院官网挂号,但网页根本无法加载——服务器流量爆满。我决定亲自前往,此事刻不容缓。
我找到了医生的秘书。她告知纳夫塔利医生的下一个可用时段要等五周——若有意向必须立即预约。若半小时后再来,可能还要多等数月,因为待诊病例正急剧增加。
我放弃预约,决定下班后联系纳夫塔利医生,说服他破例接诊。
*
纳夫塔利医生结束漫长的工作日后,傍晚回到家中。他泡了个热水澡,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里的美国电影时,杯子才刚举到唇边,便从他手中滑落。他滚落沙发时,头部撞上了木质的沙发角。他睁大了眼睛,伸手关掉电视机。
步入卧室时,他听见前门传来异响。依稀可辨,有人正用钥匙撬门。他冲向床头柜,从底层抽屉掏出枪支。踮着脚尖靠近房门,手指握着扳机颤抖不已。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无人应答。
子弹穿过钥匙孔射出,但门外仍有人持续撬锁。他惊慌失措,对着锁孔连开数枪。门外的钥匙仍在转动。
惊惶中他冲向楼梯下的储物间,抓起旧的制式步枪上膛,旋即折返门口。整弹匣子弹瞬间射向锁孔。他望着曾经是门把锁的地方已经打出了大洞,还有门板上密布的弹孔,突然嗤笑起来。
“我现在可以安静地睡觉了!已经没有锁了,入侵者还能把钥匙用在哪里呢?”
附录
学者对《钥匙》的深入解读:
作品及作家研究丨被历史的幽灵所笼罩的未来:巴勒斯坦科幻小说《钥匙》中的政治隐喻与文化互文
小说《钥匙》改编的短片:
The Key (2023) directed by Rakan Mayasi • Reviews, film + cast • Letterbo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