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漸沉,東風起夜,暮色自西邊緩緩鋪開,金光漸褪,東方黑夜如潮水般漫上天際。
崔少雲隨著那名小乞兒往北街而行,眼見街道將至盡頭,忽見小乞兒身影一閃,側身鑽入一道窄巷,語氣急促道:「這邊!」少雲緊隨其後,轉入巷內,四周氣息混雜,潮濕與腐敗之味撲鼻,夾帶柴灰霉氣,令人作嘔。巷盡頭後,是一片殘垣破瓦堆砌而成的聚落,屋不成屋,瓦不遮頂,有的僅以帆布、破席、枯枝草杆搭就,連「屋子」二字都難以稱得上。
這是一個沉默的角落,一個被城中光華遺忘的所在。
崔少雲立於街口,望著眼前這片破落景象,不禁心頭一震,只覺夏日陽光之下,竟透出一股莫名的冷意,將整個城中某段隱秘,掩藏於這扉內不言之地。此處位於飛日城北,正是被人私下稱作「乞兒村」的角落。其實所居者,並非盡是乞丐,而是些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家。或因戰亂失親,或為饑荒所迫,或是殘疾兵卒,或是孤兒寡母,俱皆寄身於此。貧病交加,衣不蔽體,雖處城中,卻似被遺忘於邊角的荒土。
太守並非不知此事,然邊防軍務繁重,內政亦多掣肘。再者,村中之人安分守己,未曾滋事,官府遂採「不問不理」之策,既不納稅賦,亦無施粥憐恤,任其自生自滅。乞兒村地勢低窪,房舍皆由廢棄木料與破磚殘瓦堆砌而成。白日尚能見些孩童玩耍追逐,夜晚便寒風四起,燈火如豆,猶如死寂中的星點。堂堂邊關重城,飛日之地,竟藏有如此一隅殘破角落。若非親眼所見,實叫人難信,若僅聽人傳說,誰又會信那繁華之地,竟容得下這等人世冷灰?
崔少雲隨那小乞兒穿過幾條冷巷,來至一片灰黃之地。未近屋前,便聞咳聲連連,腥酸味夾雜著濕霉氣味撲面而來。
「就是前面了,我弟弟他肚子脹得老高,一直喊疼。」小乞兒一邊領路,一邊斷斷續續道。
「他最近吃過甚麼,可是曾誤食不潔之物?」崔少雲邊走邊問道乞兒弟弟病況以及近日進食情形
乞兒哥哥撓撓頭,略紅著臉說道:「少俠莫要笑話……我們所食之物都算不上潔淨,這幾日只分到半個饅頭,我和弟弟一人一半,已經好久未曾吃上一頓飽飯了……」
崔少雲聞言,心下一酸,隨那乞兒哥哥入內,只見一年約七、八歲的小童,躺於地上破爛的草蓆,腹部鼓脹,額有虛汗,神智迷糊。崔少雲蹲坐其旁,一觀其面目,便隱隱覺得不對,那乞兒弟弟臉上晦暗帶青,唇間隱隱有紫氣,再切其脈,脈沉而弦,竟是毒滯於肝脾之象。他低頭摩挲脈口,眉頭微鎖,喃喃說道:「你弟弟是中了毒,幸而尚未攻心。此邪不屬疫癘,恐是飲食之物挾穢濁,久積不化。須先禁一切生冷,以清湯佐藥,方可徐徐解去。」
「啊?中毒!?怎麼會這樣……」乞兒哥哥一臉驚恐
「嘖……可這不對啊……你確定他沒有吃過別的甚麼?」崔少雲道
乞兒哥哥搖頭道:「平日裡,無論乞討還是玩耍,弟弟都跟我形影不離,他吃了甚麼我不會不知道的。」
崔少雲咬著下唇,想著那乞兒哥哥所言,兩人吃了同一顆饅頭,如今卻只一人中毒,讓他頗為不解。
正自思索之時,這時門口又聚來幾人,皆是不過十歲的小孩童,他們或躲在門後或捱著窗沿,往屋裡頭瞧著,眼神充滿好奇。
只聽眾孩童中,有兩名小童一邊推擠,口中一邊說道:「我會害怕……你來跟他們說……」
「我不要……你看到的你說……」
崔少雲習過神農內經,五感極靈,聽見雙童所言,察覺事有蹊蹺,便疾聲問道:「你們知道發生何事嗎?他吃過甚麼?怎會如此?」
兩名小乞兒支支吾吾,異口同聲道:「就是……就是那『靈泉』裡的水啦!」
原來那乞丐弟弟因為多日未進食,實在餓得受不了,聽街坊傳頌這靈泉之能,小孩兒異想天開,便覺靈泉萬能,定能解決飢餓。便趁著半夜裡,乞兒哥哥熟睡,且水社下工之時,多日摸到這靈泉旁取了水喝,不料竟會如此。
「啊!」 那乞兒哥哥驚呼出聲,想起弟弟前些日子的反常,整天抱著竹筒水壺不離身,原來裡頭裝的竟是靈泉水。
崔少雲心中一凜: 「靈泉水?」
崔少雲回想今日在這東街所見所聞,這「靈泉」之名,正是城中的御封泉眼,是當年敵軍圍城之時開鑿得來,如今專供城中高官貴人所用,尋常百姓難以企及。更何況數十年來已被傳為聖水的靈泉,又怎會被人懷疑有毒?即使懷疑,沒有確切證據,又有誰甘冒這大不諱的風險,敢於一言?
崔少雲垂目不語,腦中已是思緒千轉——若乞童們所言非虛,這靈泉竟致中毒,再想城中達官貴人們的突發疫疾,傳富不傳貧,那麼所謂瘟疫,是否另有深情?
「多想無用,真相究竟如何,一驗方知。」 崔少雲心道
思及此,崔少雲馬上問道:「他喝的水?可還有剩餘?」
隨後,乞兒哥哥拿出竹筒給與崔少雲。
崔少雲打開竹筒,以手搧之,湊近一聞,未感有異。接著他取出包袱中的瓷杯,倒出少許靈泉水於杯中,那水在屋內薄弱的燭光下,隱隱著一抹淡藍,崔少雲以銀針試之,待得一陣,銀針依舊閃閃發光,並未發黑。
見此,崔少雲喃喃道:「嗅之無味,銀針也未改其色,只能嚐嚐看了。」他伸指沾水,用舌頭一碰,閉眼感受。只覺一股淡淡的金屬味從舌尖傳來,伴隨著一絲苦味入喉。
「呸!」崔少雲吐水於地,眉間皺起,似乎想到甚麼。
隨後向眾乞童問道:「此處可有生蛋?」
「我知道哪裡有蛋,我們去拿。」一名小童說著,拉著另一名藍衣小童便跑了出去
約莫半炷香時間,只見兩童屁顛屁顛的跑回來,懷裡捧著兩顆鴨蛋,咧著嘴直笑,身上卻滿是鳥糞和白色羽毛。屋內眾童見狀,都笑了開來,崔少雲見狀也笑道:「我只要一顆足矣,這另一顆便物歸原主吧。」兩童卻收斂了笑容,一臉的恐懼,似是經過一番此生不想再體驗一次的經歷。
崔少雲見狀搖搖頭,無奈道:「辛苦你們了,那便收著吧。」
隨後,只見崔少雲一手打蛋入碗,一手將那靈泉水緩緩加入碗中,與蛋液攪拌混勻。
眾童屏息以待,直盯著碗瞧。起初碗中只是蛋液微微泛白,並無異樣,是以不久後便有人漸漸露出失望神色。可細微卻異樣的變化就在此刻顯現——碗角忽地浮起幾點白斑,細細宛如米粒,卻迅速聚合成小塊,沉沉墜向碗底。那白斑一落,蛋液似被觸動,局部凝成渣滓,觸之即碎,糜爛如泥。雖僅一隅,卻與清澈的蛋液形成詭異對照。竹筒裡看似澄澈的靈泉水,遇上生鴨蛋,竟能生出此物。孩童們湊前驚疑不定,有人驚呼,有人縮著脖子,不知是覺得稀奇還是害怕。
崔少雲目光凝注,心頭一緊,暗暗與所學醫理對照,終於低聲斷定:「果然……銅毒入水,難怪如此。恐怕那些高官貴人之病,也是此毒所致。」原來此水含有微量銅毒,極難察覺,一兩次飲用尚無大礙,若日日以此水為飲食、洗漱,久而久之便積聚於五臟。銅毒之屬,輕則嘔吐腹脹,重則昏迷不醒,甚至致命。
此刻,崔少雲心中如撥雲見日,這飛日城瘟疫,算是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