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日記本裡那片刺眼的【數據缺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林硯麻木已久的神經。連續三天，「靜謐喜悅」的設計毫無進展。她坐在工作檯前，指尖懸浮在全息設計界面上，那些代表情緒波形的光點和曲線，原本是她駕輕就熟的語言，此刻卻變得無比陌生而虛偽。她試圖回憶妹妹的笑容，回憶那種能讓人心底柔軟下來的溫暖感覺，卻只抓取到一片空白，伴隨著日記本裡那段最後錄像中，林薇眼裡一閃而過的恐懼。
「…感覺心裡好像空了一塊？有些東西…好像不屬於我自己了…」
妹妹的話語在她腦海中循環播放。這不僅僅是丟失了幾段快樂記憶那麼簡單。這是一種掠奪，對靈魂最深處私密角落的野蠻入侵。是誰？用什麼手段？目的何在？這些問題晝夜不息地啃噬著她，讓她原本就如死水般的生活，徹底沸騰起不安的泡沫。
「心境集團」。這四個字像幽靈一樣盤旋在一切疑問的上空。她是「心境坊」的首席設計師，某種程度上也是這個龐然大物的一顆齒輪。她熟悉它的運作流程，從情緒採集、提純到封裝成結晶，每一步都有嚴格的規範和倫理審查——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但林薇的日記，屬於絕對的個人私域，集團的手，怎麼可能伸得這麼長？又為何偏偏針對她妹妹那些積極正面的情緒？
直接質問公司無異於以卵擊石。她需要另一條路，一個遊離在官方體系之外，能觸及那些見不得光交易的地方。
她動用了幾乎被遺忘的人脈。離開北大後，她那些充滿理想主義的同學們各奔東西，有人像她一樣融入體制，也有人走向了邊緣。幾經周折，通過一個如今在網路安全部門工作的老同學的模糊指點，她得到了一個名字和一個加密聯繫方式。
「阿浪。去『廢墟』找他。」
「廢墟」不是真的廢墟，而是新海市地下一片廢棄的綜合管廊區域，隨著城市智能化升級而被遺忘，如今成了各種灰色交易和地下信息的集散地。這裡，是光鮮亮麗的新海市不願示人的陰暗面。
聯繫過程充滿了猜疑和試探。加密通訊那頭的聲音沙啞而警惕，直到林硯報出老同學的名字，並隱晦地提及「尋找回丟失的記憶結晶」，對方才勉強同意在「廢墟」深處的某個坐標見面。
夜晚的「廢墟」入口隱藏在一座廢棄地鐵站的通風井後。穿過鏽蝕的鐵梯和滴水的混凝土結構，眼前豁然開朗。並非想像中的破敗死寂，而是一片光怪陸離的地下城。霓虹燈和全息廣告牌閃爍著粗俗而直白的信息，兜售著來路不明的硬件、破解的軟體、以及……未經官方認證的情緒結晶。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混合著鐵鏽、臭氧、劣質香水和人體汗液的複雜氣味。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間，有穿著破舊程式員夾克、眼神閃躲的黑客，有渾身掛滿奇怪電子義體、行為癲狂的「賽博朋克」，也有西裝革履卻神色鬼祟，顯然是從「上面」來尋求刺激或進行秘密交易的公司職員。
林硯穿著簡單的深色便服，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格格不入，但那份屬於「上面世界」的疏離感，還是引來了幾道探究的目光。她按照指示，在迷宮般的通道裡穿行，最終停在一個掛著「情緒診所」歪斜招牌的洞穴狀空間前。
裡面光線昏暗，雜亂地堆積著各種老舊的電子設備和裸露的線路。一個穿著磨舊皮夾克、頭髮亂糟糟的男人，正雙腳蹺在操作台上，專注地擺弄著手中一枚散發著詭異紫光的情緒結晶。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臉上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懶散，但偶爾擡眼掃視周圍時，目光卻像鷹隼般銳利。
「阿浪？」林硯試探地問。
男人——阿浪，放下腳，將那枚紫色結晶隨手丟進旁邊一個裝滿類似結晶的盒子裡，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他上下打量著林硯，嘴角勾起一絲意義不明的弧度：「『北大才女』林硯？真是稀客。老貓說妳在找東西？丟了什麼？快樂？勇氣？還是……愛情？」他的語氣帶著點戲謔，仿彿在談論某種隨處可見的廉價商品。
林硯壓下心中的不適，開門見山：「我妹妹的『心緒日記』裡，所有代表快樂記憶的情緒結晶都被非法提取了。我想知道是誰幹的，以及，去哪裡能找到它們的線索。」
阿浪臉上的玩世不恭收斂了些。他站起身，從旁邊一個不斷冒著氣泡的透明容器裡，用鑷子夾出一枚剛剛完成「清洗」的、呈現出混沌灰色的情緒結晶，對著光看了看。「非法提取？『心緒日記』的本地加密還算有點意思。能不留痕跡做到這一點的……」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林硯，「技術門檻不低。妳確定要追下去？有些東西，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我必須知道。」林硯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堅決，「那是我妹妹……活過的證明。」
阿浪盯著她看了幾秒，似乎想從她眼中分辨出更多東西。最終，他聳了聳肩，從雜亂的操作台下翻出一個厚重的平板電腦，手指飛快地在上面滑動。
「行，顧客至上。我幫妳查查最近地下市場的『異常貨源』流動。不過，先說好，情報有價。」他擡頭，露出一個市儈的笑容，「看在老貓的面子上，給妳打八折。」
螢幕上數據流飛速滾動，各種隱晦的代號和價格列表一閃而過。阿浪一邊操作一邊看似隨意地閒聊：「說起來，最近確實有些『高純度』的正面情緒結晶在少量流出，來源不明，品質好得驚人，不像一般地下作坊能做出來的東西。買家也很神秘，資金流向……嗯，有點意思，繞了幾個圈子，最終似乎指向幾個離岸空殼公司。」
他的手指突然停住，螢幕上定格在一條加密的交易記錄上，旁邊附帶著一個極其模糊的、被處理過的賣家標誌殘影。
「瞧，又一筆。賣家代號『清道夫』。至於這資金最終可能的去向嘛……」阿浪擡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林硯，緩緩吐出四個字：
「……心、境、集、團。」
儘管早有預感，但當猜測被某種程度的證實時，林硯還是感到一陣寒意瞬間包裹了全身。真的是他們！那個她為之效力、塑造著整個城市情感面貌的巨頭，竟然在背後從事著竊取個人私密情感的勾當！
「為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地問。
「為什麼？」阿浪嗤笑一聲，關掉平板，「這還不簡單？最純粹、最強烈的情感，永遠來自真實的、未經設計的人生體驗。他們賣給大眾的那些量產型情緒結晶，就像過濾後的蒸餾水，安全，但也寡淡。而這些『原生貨』，」他指了指那個裝滿五顏六色結晶的盒子，「才是真正能讓人上癮的『烈酒』，或者……是用於某些特殊高端定製服務的『稀有原料』。當然，價格也絕對是天文數字。」
他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傳聞集團內部有個不對外的『樣本庫』，專門收集極品情緒。看來，妳妹妹的快樂，很不幸，被他們標記為『優質樣本』了。」
洞穴外，地下集市依舊喧囂，各種交易在陰影中默默進行。而在這小小的「情緒診所」裡，林硯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陰謀的入口。妹妹的笑容，成了商品，被標價，被交易。而她，這個曾經只想躲在自己世界裡的「情緒失語者」，被一股混合著憤怒、悲痛和責任感的洪流，不由自主地推向了這片深不見底的黑暗集市，推向了與那個龐然大物的對峙之路。
她的調查，才剛剛開始。而這條路，注定佈滿荊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