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戴著藍芽耳機聽Podcast。她最近常聽的節目「城市即時稿」,來賓是一位年輕的大學助理教授——李信傑。節目裡,他與兩位主持人討論著近年台灣媒體的狗仔文化、新聞職業倫理,以及名人隱私權的邊界。信傑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帶著沉穩的磁性。她的思緒停頓了一下,心口隱約泛起一陣暖流,攪動著某段早已沉靜的記憶。
此刻,就讀高中的兒子鴻鴻,坐在書房裡寫功課。玉芳往房間看了一下,胸口湧上一股柔柔的暖意。家裡的安靜,與Podcast節目中,李信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奇異的氛圍。
她想起與張守雄的那段婚姻,在南機場的狹小公寓,也想起李信傑年輕時青澀的眼神——那個在守雄身旁認真學習的青年。這些記憶像細沙滑過指縫,輕輕摩挲著她的情緒,與眼前的現實、與少年鴻鴻的存在交織著,變得柔軟又複雜。
那一年,鴻鴻剛滿四歲,家裡總是忙亂而喧囂。與守雄結婚之後第二年,玉芳為了照顧家庭,辭去了廣告公司創意專員的工作,轉而成為自由撰稿人。她希望能在家庭與工作之間找到微小的平衡。圖書館系畢業的她,擅長爬梳各式資料與主題脈絡,雖然離開職場已久,但仍維持對文字的敏感與創作的執著。
那時,張守雄在一家由老牌八卦雜誌轉投資的新雜誌社【島嶼未來】工作,擔任總編輯。同時正在寫新聞研究所博士班論文,也在私立大學兼課。他的行程永遠緊湊,玉芳偶爾為【島嶼未來】撰稿,常由時事切入,鼓勵女性參與公民運動,討論女性身體自主,有時也提供育兒資訊。那些文章讓她保有與外界的連結,也讓她在家庭的重心之外,維繫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李信傑,就是在那段時間出現的。那一年,台灣社會的氣氛像水面微沸。義務役士官退伍前兩天,遭霸凌、虐待致死的事件,掀起了「白衫軍運動」;街頭的標語與蠟燭光,延伸到凱達格蘭大道的盡頭。立法院也開始召開「兩岸服務貿易協定」的公聽會,關於未來的焦慮,瀰漫在整個空氣中。
信傑那年夏天剛服完替代役,帶著年輕的熱情進入【島嶼未來】,成為守雄的助理。玉芳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康定路上一棟老公寓的四樓,雜誌社的辦公室裡。她帶著鴻鴻在一旁的沙發上等丈夫下班,看著守雄帶著信傑核對排版、修改稿件。
因為信傑大學時曾修過守雄的「平面新聞倫理」,因此總叫他「張老師」,而玉芳自然就成了「師母」。玉芳總覺得自己被這稱呼叫老了,卻也在那聲「師母」裡感受到一絲體面與驕傲。那是屬於對丈夫知識的尊重,也是讓他感到丈夫在新聞專業上的地位。
信傑進入雜誌社後,守雄對他頗為賞識,除了派他協助採訪、編稿,也特別叮嚀他要加強台語能力,方便與受訪者溝通。剛好那段時間,玉芳也一直想補強自己的台語。她每次與守雄回宜蘭探望公婆,總覺得台語講得不夠輪轉。於是,玉芳與信傑一同報名了市民學苑的台語初級會話班,每週三晚間七點到九點在一所國中的教室上課,內容以台羅拼音為基礎,在加上大量的日常生活語彙與對話。
課堂上,玉芳和信傑總是隔著一條走道而坐,但每次練習對話時,老師總會把他們分成一組。她驚訝地發現,信傑的家庭背景竟與自己極為相似。他們都是在外省家庭長大,祖父母輩跟著國民黨逃到台灣,父母輩都只說國語,死忠支持國民黨。巧合的是,玉芳與信傑卻都對台灣的歷史與語言懷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政治立場也傾向本土,支持台灣獨立。
信傑當時的女友佳玲,是他大學時的同系學妹,當時正在念研究所一年級。每逢週三晚上,玉芳與信傑去上台語課,守雄還在雜誌社加班,佳玲便會到守雄夫妻倆在南機場的小公寓,幫忙照顧鴻鴻。台語課結束,信傑騎機車載玉芳回到公寓時,鴻鴻通常已經睡著了,佳玲便在客廳,等著信傑載她回女研究生宿舍。
初秋的夜晚已感到涼意,信傑常把自己的薄外套,給佳玲穿上。玉芳從樓上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昏黃的燈光裡,心裡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既溫柔,又隱約有點寂寞。
***
玉芳在小公寓陽台種著一顆馬拉巴栗樹,除了每隔三天澆水,從來不需要特別照顧。那年秋天,她常常覺得家裡的空氣有些異樣。守雄的衣櫃忽然多出新的襯衫,家裡突然多了Calvin Klein的男用香水,晚上說要去印刷廠對稿的次數越來越多。她忍住沒有多問,只是開始記下時間:他出門的時刻、回家的時刻、洗澡的時刻,並且檢查襯衫的領口以及錢包。
真正讓她確信的,是在萬聖節的深夜。晚上社區裡的幼兒園辦了「Trick or Treat」要糖果的活動,玉芳扮成女巫,鴻鴻扮成南瓜,活動結束回到家已經晚上9點,同一天晚上,守雄帶著雜誌社記者,與黃委員、李議員,以及選民服務處志工吃飯,醉醺醺地回到家,已經開始打呼。手機遺落在沙發邊,還亮著。玉芳本只是想幫他關機,卻在螢幕閃爍的訊息裡,看見那個名字——「小妤」。對話短短幾句,卻讓她的手指微微發顫:
「晚上吃飯都順利嗎? 有沒有挖到獨家?」
「還好。還在想妳昨晚在印刷廠樓上房間笑的樣子。」
「壞死了,你不是說明天要早起?」
「想睡,可是更想妳。」
再往下滑,是傳來的一連串照片。
其中一張,是女人穿著素白襯衫,鈕扣開到胸口,襯衫底下的肌膚在光影裡若隱若現,頭髮半濕,似乎剛洗過澡,又或是汗水未乾。鏡頭的角度略微傾斜,帶著一種不經意的挑逗。
玉芳盯著那張照片,忽然感覺自己的臉也被那盞冷白的日光燈照亮——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光,像照在她過去十年的婚姻上,將那些細微的裂縫一一顯影出來。
她的指尖顫抖,卻仍往下滑。 守雄與那女人的臉並在一起——靠得太近,近得像貼在她眼前。 下一張,女人赤裸上身,年輕的肌膚透著柔光,胸前微隆,乳頭粉嫩如少女。再下一張,守雄的手環住她,胸膛結實,表情溫柔,那是玉芳記憶裡早已消失的神情。 她盯著那眼神。像被遺忘的自己,在別的身體上重生。
顯然,守雄已經和那女人有了肉體的關係。
玉芳胸口一陣冰涼,像有人從裡面抽走了所有空氣。她努力讓自己深呼吸,卻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那一刻,她甚至能聽見窗外風掠過樹梢的聲音——細微、銳利,像是在提醒她,某些事情從此再也回不去了。
***
那年冬天,天氣比往年更冷。冷空氣像是滲進牆縫裡,怎麼關窗都關不住。某個週五下午,玉芳剛從採訪回到家,接到守雄的電話,聲音壓得極低——他說,小妤懷孕了。
「小妤是誰?」玉芳還是故作鎮定地問。從手機發現了守雄的外遇之後,一直隱忍沒有戳破,想說也許守雄自己會想清楚,結束這段情感的迷航。
其實她清楚的很。小妤是與雜誌社長期合作的印刷廠千金,常來雜誌社送打樣、收稿件。她年輕、說話俐落,總愛穿素色襯衫,袖口整齊摺到手肘。玉芳腦中閃過那幾張存在她手機裡、那天晚上從守雄手機翻拍的照片。她幾乎沒辦法呼吸,總是會有來的一天。
整件事情終於爆炸。小妤的父母鬧到了雜誌社,要求守雄負責。那天之後,守雄回到家,臉色灰白、語氣平靜得近乎無情。他說自己不想逃避,但希望玉芳能體諒,和平離婚。
玉芳只是靜靜聽著,手裡馬克杯的薄荷茶仍冒著熱氣。她忽然意識到,這些年婚姻的裂縫不是某一天出現的,而是早已在生活裡無聲地蔓延——在深夜各自的手機螢幕,在餐桌上沉默的對話,在那些她以為還能挽回的日常裡。
她沒有爭辯。隔了幾天,去找了律師,開始著手離婚的程序。為了鴻鴻的撫養權與贍養費,過程拖了幾個月,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已是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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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終於來了。台北的空氣裡充滿一種緊繃的躁動。三月中,學生佔領立法院,反對《兩岸服務貿易協定》,帳棚在青島東路和中山南路口一字排開,夜裡的蠟燭、標語與睡袋構成另一種城市風景。新聞台全天候直播,畫面裡滿是舉牌、高喊口號的年輕臉孔。
信傑在雜誌社的職稱,已不是「總編輯助理」。他成了跑第一線的記者。每天穿著防風外套、揹著相機與筆電,往返立法院與編輯部之間。從學生最初在議場外宿營,到突破警方防線衝進議事廳,他都在現場。那幾週,他幾乎沒睡過一個整夜。玉芳有時會在新聞畫面裡瞥見他的身影,拿著錄音筆、手機、相機在人群中穿梭,眉頭緊皺,神情專注。
而她的生活,則進入另一種靜默。離婚協議談到最後階段,雙方律師反覆校對條款,爭論鴻鴻的撫養權與探視時數。守雄仍舊堅持一副理性冷靜的口氣,彷彿他們談的不是一段婚姻的結束,而是一項工作合約。陽光普照。經過中山南路的立法院外牆,雖然還有零星團體抗爭,但已經平靜許多。她低頭看著手裡的離婚協議書,心裡忽然浮出一種奇異的對比。
那天是四月14日星期一。議場內的學生已經在幾天前陸續退場,走出青島東路時,有人哭,有人揮手,有人唱著《島嶼天光》。媒體稱那是「太陽花的凋謝」,也有人說那是一場公民社會的覺醒。年輕人在過去幾週,為理想衝撞體制,而她,只是為了一段婚姻的結束,學著安靜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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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週,玉芳的生活逐漸恢復穩定。文章仍有零星邀稿,但稿費斷斷續續、勢必難以支撐離婚後的日常開銷。她找到一家新創公司擔任行銷企劃,公司規模不大,位在松江路上一棟老舊辦公大樓裡,主要承接辦理台灣本土文化與社會議題相關的專案。那份工作讓她重新體會到久違的節奏:早晨先送鴻鴻在家裡附近的幼稚園,然後搭307公車上班、開會、接洽活動主辦單位與贊助商、午餐從家裡帶便當、下午開會、寫企劃案投政府與企業活動標案、晚上下班搭307到前一站廈安里下車,接了鴻鴻一起回家。平凡而規律,卻也帶著一種重新開始的安穩。
那天晚上,玉芳正準備幫鴻鴻洗澡,乾脆把自己的上衣與裙子也脫了,身上只剩下米色的胸罩與內褲。鴻鴻洗好澡,換上睡衣,坐在客廳看「奇異果哥哥」主持的《我是聰明的乖小孩》,一邊笑、一邊跟著唱歌。
玉芳回到臥室的梳妝鏡前,卸妝進行到一半,門鈴忽然響起。
右邊的眼妝早已卸得乾乾淨淨,左邊的眼線卻還頑強地留著一條淡影;唇色褪成一層潤澤的粉光,看起來像沒睡飽的人硬撐的氣色。 她正拿著卸妝棉清理最後一次時,門鈴忽然響起。那聲音乾脆又突兀,像是在提醒她:世界並不會等妳把臉洗完。 玉芳愣了兩秒,照了照鏡子裡那張「半卸妝」的臉,只能苦笑一聲。
「媽媽!媽媽!阿公、阿嬤來了嗎?」鴻鴻從門口回頭,向著玉芳開心地大喊。
自從小妤懷孕之後,守雄幾乎不再回南機場的公寓。夜裡常是玉芳一個人照顧鴻鴻,偶爾父母會過來幫忙——帶他玩一下積木,講幾個老故事,再哄他睡覺,讓玉芳能有片刻安靜,好好洗個澡、看書、或是坐著放空。
玉芳的父母都出身是北方外省家庭,按理說鴻鴻該叫他們「姥姥」、「姥爺」,但他們總覺得那樣太疏遠,反而教孫子用台語叫「阿公」、「阿嬤」。
「這樣比較有人情味啦!」母親笑著說。鴻鴻也早已習慣,每次聽見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就會跑到門邊,呼喚阿公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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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芳愣了一下,自己的父母有鑰匙,不需要按電鈴。也許是忘了帶鑰匙吧? 玉芳隨手抓了件運動褲穿上,在套上一件不知道何時被染成粉紅色的白色衛生衣,出了臥室,便與鴻鴻一起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傻了。
門口站著的是信傑,手裡捧著一個厚重的紙箱,另一隻手拎著一大袋南機場夜市買的鹽酥雞。那一瞬間,她幾乎想把門再關上。卸妝到一半的樣子以及幾乎邋遢的穿著,讓她覺得狼狽,卻也來不及反應。
「這些是妳以前在雜誌社留下的東西,張老師說要清空櫃子,我就順便幫妳帶來。」他語氣輕描淡寫,但額頭上還掛著細細的汗。
「這麼晚還跑一趟?應該先打電話的。」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樓下還有一個紙箱,我再搬一趟。」信傑把紙箱放在陽台,鹽酥雞拿給玉芳,轉身就下樓。
玉芳連忙躲進房間,要重新上妝是不可能的了,直接再用一張卸妝棉,把眼影、口紅清除乾淨。再到浴室洗臉。擦乾素顏走出浴室時,信傑已經把第二個箱子也搬上來。鴻鴻拉著他坐在地上,要一起排湯瑪士小火車。
玉芳把鹽酥雞和炸物攤開在餐桌上,紙袋裡的熱氣騰起一陣香味。
客廳裡,鴻鴻與信傑的笑聲與兒童節目的歌聲交錯。那畫面忽然讓她覺得,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一種家庭還完整、夜晚還帶著希望的時光。原來幸福是如此的脆弱。
信傑坐在地上,陪鴻鴻玩了好一會兒。玉芳從廚房出來時,看見他微微低頭的側臉,被客廳的燈光映得柔和。她想起一年多前,在雜誌社初次見面時,那個年輕、謹慎、溫文有禮的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