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警語（Content Warning）】
本故事為黑暗奇幻/末世生存題材，內容涉及暴力、血腥、疾病、屍體描寫以及角色死亡等可能令人不安的情節。
建議讀者斟酌閱讀。《靈潮行紀》
卷一・第七章 流灰路
「衆心如線，方可為繩；繩不勞，則一夜而斷。」——沈凌川
灰風未息，霧如濕絮。北柵外，七十六人束腰解甲，各以布巾繫腕，主繩行於列中，如蛇有脊。留守三十七人立牆影下，不送語，只以指在胸前一點，示「安」。
沈凌川以短笛三叩，前導二人出；又令次衛兩翼各四人，手持木盾，以麻繩連之；糧車居中，以鹽與牛骨油封口；後陣立灰旗五面，懸之以濕灰繩，隨行則拖地，風來便搖。是為行伍八法之備。
主繩分節，每節十人，節端繫活扣，遇陷可自脫，不致一線盡拖；鹿筋為繩，濕則易脫，乾則可復結。凌川曰：「繩可斷，不可亂；人可死，不可拖。」
指揮之令，分為三：**笛為聲令，繩為身令，罐為氣令。**聲亂則繩續，繩亂則氣續，三者不亂，隊不死。
「記住——」他不高聲，語如石沉水底，「霧厚無火，火燃無鼓；三十步不殺同袍；失聯三問，不答，先以灰試；魃若近，聲退而灰進。」
沈凌川見衆人互顧，遂補一句：「三十步者，非望得見也。霧厚五步，人影如紙。是以以節為距——每息兩步，十息一節，六節為三十步。聽罐之節，非視其形。能守節，則不亂。」
說罷，他抬指向灰旗：「旗與旗為節眼；旗動則人續，旗靜則人息。凡見影於節內者，先灰後矛，灰不附則人，灰附不退則屍。」衆人唯唯，右手齊拂腰側灰囊，似作默禱。
韓石匠低聲道：「鹽灰是命。」凌川應：「命非鹽灰。然鹽灰盡時，人心自腐。每撒一撮，皆燒自己一寸命。」
一 灰脊初行
入灰二百餘步，牆形已泯。前導少年負反光片，遇陽痕便以光點報厚薄；夜則短笛二聲作「止」，三聲作「退」。地面筋泥如臘，足痕未乾先滲；沿河多斷根倒木，枯枝如戟。草叢高及膝，行伍漸散作「折蛇」，以旗聲為線，非目為引。
蘇雪鶴暗記鹽囊之數，低算曰：「以今日之撒，尚可支三日至四日，逾此，須以衣襟代灰。」
至一潤灘，前導止。少年以石觸地，回聲沉鈍。蘇雪鶴低語：「泥下空，似近溝。」沈凌川點頭，命工匠挖掌寬「虛地」，覆以草與乾灰，旁設灰囊六，囊口向內；又於坡腰橫置兩木，以麻繩連倒木列。
工匠行事，多以灰覆背，俯身緩息，是為「死匠制」。韓石匠前爬，三徒在後，唯視其手勢，不問其言，錯一步，徒即補；錯兩步，徒即代。凌川曰：「能欺敵者，先欺己。」
笛一聲「移」，次衛蛇行改位，主體從斜脊而上。是時風乍停，靜至能聞鼻息。忽有草中濕響如骨碎，前有黑影探泥。次衛右列一人驟躍，刀尖搶前——
「住！」沈凌川只一字。然刀已出，光過灰裡，斫中人背木柄，血濺。被斫者乃馮七，負老父行，困於泥中。老人被拖翻，大喘作聲。
衆心驚，列尾兒啼，兩婦驚顧。蘇雪鶴搶至，以布攏壓其創；斫者面盡失色，手中刀若非己物。沈凌川令：「三十步不殺同袍之戒，記之。今後見影，先灰。」言罷，捻灰撒於前影，灰沾其面即退，人也；若屍，灰附而不避。
他又言：「灰若盡，以衣襟代；手若顫，先吐氣而後灰。心躁者速灰，勇急者誤殺。軍行之道，不在勇，惟在順。」 蘇雪鶴聞之低語：「人不順，灰亦逆。」
亂未定，遠處忽有低鳴若鼓，又若牛喘，非人嗓。霧中冷意自下而上，似有人自泥底吸氣。韓石匠變色：「魃將近。」
沈凌川抬手，笛三合作「凝」，罐不擊。全隊止息，僅工匠伏地埋小罐三只，灌之以鹽灰，熱石一觸，罐口吐白，寒煙緩出，似人微喘。此為「假息」。又以短弦撥二聲，示「勿動」。 片刻，冷鳴移於左後。魃將不見形，惟其所過，霧層如被手撫，聲若斷線。隊中有少年心躁，意欲探視。沈凌川不顧，只以眼示次衛：「盾收，身低。」衆遂如草伏。
魃氣既遠，笛一長，仍行。至虛地緣，前列依令退半步。頃刻，三屍逐味直入虛地，足陷而不能拔。後排屍無覺，疊上；灰囊受壓爆，黏灰鹹泥裹其胫。沈凌川低誦：「今。」兩木繩斷，坡腰倒木順勢滑下，當胸而落，折骨聲如豆。弩手兩人，膝射其膝、肩、頸，不射胸，以防箭陷泥失效。
凌川曰：「**射非為殺，為灰爭息。**屍動三息不仆者，灰附之；仆而不腐者，人救之。生死皆在三息間。」弩手射畢即回收箭隼，留一成作棄，免久戰無矢可用。
「不戀。」將軍抬掌，隊身如蛇，轉脊上遷。
二 失聯三問
入午後，灰風忽轉，罐聲若有若無。次衛左翼一人與主繩活結鬆，忽沒於灰；後陣報：「見影不應。」依制行「三問」：一問，寂；再問，寂；三問仍無，則擲灰。灰附不退，刺腿非胸。刺入，骨響，血黑。近視之，果屍。
然同時另一側有人自亂。列尾一青年聞前嘶，心驚自割繩，奔向林根，妻拖之不及。兩步之外，地勢陷為窪，彼足一滑，整身旋落。後陣欲追，沈凌川止：「凡脫繩者，非戰救，止於一百二十息。過此，則棄。」言雖冷，衆心卻定。 少頃，回撿二人攜斷帶而還，帶上有牙痕與灰痕。蘇雪鶴接而藏之，只道：「名不可無。」不書灰簿，唯將遺帶結於主繩之末，令衆過手一觸。
三 魃將擾陣
日薄，河霧自北折回，罐口嗡嗡，節律錯。工匠曰：「共振帶亂。」魃將既不奔走，然能搖風移聲，令人誤聽己笛在前。前導兩人幾信為召，幸次衛弦一震，驟成警音，方止。
魃氣既近，沈凌川斂聲：「聲退而灰進。」工匠即刻埋罐於左前，仍作假息，誘之。右側則撒鹽灰帶，嗆人鼻；衆以濕布掩面，側身緩移。魃將果循冷息而側，裹帶之屍亦偏。其勢如水順渠。 凡工匠伏地，必以灰覆背、麻帕束鼻，三徒各守一角，手勢錯處立代，免其一人傷而術絕。
然惡氣環繞，前列仍有兩人心亂，執槍直刺，一人誤中自家盾緣，木片反彈，刮破面顴；另一人見血益躁，欲再進，韓石匠以盾橫其胸，喝：「退半步！」其人怒目，然見盾上灰印，知已失度，垂腕不語。 是時，遠方亦有撞木之聲，若人立柵。沈凌川不顧，示意：「避聲谷。」隊形改走蛇線，不直趨谷口。前導落石試坡，回聲尖長，乃空。避之。
四 誤殺之後
暮，穿一自然溝槽。泥滑，步難立。二列相扶，先送負兒者下，次車，後老。中途，一婦足脫，將墮。其夫伸手欲拉，兩身皆危。沈凌川斷然：「放！」婦人跌，反落於槽中緩泥，竟無傷。是以「放」字救二命。
甫出槽，霧後忽有人影奔至，手高舉，口欲言。前列一人以為屍襲，順手以矛挑其股，血下如注。近視乃列內失位者，方才迷向，反循聲而歸。誤矛一出，衆人俱悚。蘇雪鶴以木片墊創，抑血以鹽灰，令其臥於車旁。沈凌川只說：「記箭，不記怨。」誤者叩地五指，不辯。 後陣再清，見灰旗三面被屍纏繞，緩緩拖行，如魚吞絲。灰旗既設，屍先戀之，追隊之勢頓緩。
五 半營
將近二更，抵一土脊。其處左有死石，右有灌木，風能穿霧，**視可及五步。**沈凌川令半營：倒木為弧，灰袋為牆，弦張其上。以節距為準，非望為距。每人以罐聲定步，十罐為一節，旗動則息；笛止則繩輕振三下為代。
韓石匠以粗鹽、草灰、熱石入小罐，作寒煙二線，向外，若兩息。魃將既遠，嗅不得人；屍群半散。 黑裡無火，唯有人聲低低。蘇雪鶴巡視諸創，以濕布擦幼兒口鼻，慎其哭。隊中有人低泣，有人握刃不放。沈凌川行至每一人前，不慰不責，惟以手指觸其繩結，驗其緊。 夜半風更，工匠在土脊外插短樁，拉纜如門。若有人夢中驚起亂走，必為纜所拽，免其墮坡。此非防屍，實防人。 蘇雪鶴又清點鹽灰：「尚餘二囊半。」韓石匠歎：「灰識人，人能久守乎？」凌川不答，只以灰覆手背，壓住手紋。
六 清晨之數
天將明，霧薄如裳。草間露冷，足跡如墨。清點之下，七十六去而存五十餘：死於陷坑者二，誤殺一，魃擾而迷失者五，脫繩不返者三，創重而逝二。其餘輕重傷各有。
有人欲言「幸」，沈凌川搖首：「非幸，乃未盡。」又有人言「不公」，指誤殺之事。沈凌川道：「軍行於霧，公私皆灰。今日之戒：三十步不殺同袍，先灰後矛；聽聲過整，必非我方；魃近，毋作大聲。此後再犯，不責口，只責手。」 韓石匠問：「將軍，三十步真可保命乎？」凌川答：「三十步不保命，保的是人形。若人人信耳目，灰陣即亂；若人人信灰，雖死，猶有秩序。世間多死，惟有守規矩者，其屍可識。」
他將馮七斷帶結於主繩最前，令隊行時俱過指一觸。婦人以琴弦般的指尖拂之，幼子伸手不及，母替拂；那斷帶被摸得溫了些。 有人低問：「鹽灰若盡，當奈何？」凌川道：「**鹽盡則衣襟為灰；灰盡則名為灰。**能行至清地，尚可復鹽；行不得清地，亦須行。」
七 復行
復北行，至老河曲。灰風漸順，遠有微光如白脊。前導以光片試，反光穩，不閃，似高地。沈凌川止，視左右：左為回音谷，右為枯林。枯林枝多，易纏，然可掩；谷則聲易亂，魃將所好。遂取右。
行至枯林盡處，有斷牆半段，碑石埋肩。石上未見字，惟有刻痕層層，似城名「永定」之殘。衆人望之，不敢喜。蘇雪鶴道：「僅可暫息。」韓石匠摸石紋，如摸舊骨：「牆可修，心難修。」 沈凌川不言，惟以矛尖在土上畫三點： 一點——再立灰旗，延遲追屍； 二點——埋罐為息，避魃； 三點——次衛換位，能走者先修，傷者居中。 他抬頭，霧開一線，天有淡光，非星，乃雲白。有人道：「北方或真有清地。」沈凌川笑意不至眼：「清地未必等人。惟人可自清。」
同時期大事記（靈潮曆 一九五年仲秋）
蒼岫留守：以灰袋合牆，報稱灰潮南移，井仍廢。 北行隊：七十六出，五十三至枯林斷牆，重傷八，失散十有餘。 赤川原：夜聞低頻地鳴，疑魃將群過。 雲夢澤：傳「空林堡」風淨可息，未可證。
章末題語
「軍之善者，不在多殺，在少亡。
若能使懦者不亂，急者不衝，勇者不獨， 則灰亦讓道一線。」
存世軍牒・卷一《流灰路》後編
一、節距口訣（以息為尺）
- 「每息兩步，十息一節，六節三十步；望不及，聽罐行。」
- 「旗動人續，旗靜人息；笛止繩振三。」
- 「霧厚五步：以節為距，不以目為度。」
二、三重信號
- 笛為聲令：前=一長，止=二短，退=三短。
- 繩為身令：主繩輕振三=停，長振一=進，兩振=退。
- 罐為氣令：連罐如息，節拍不亂即隊不死。
- 記：聲亂繩續，繩亂氣續。
三、節繩活扣法
- 每十人成一節，節端活扣自脫，遇陷可斷不拖。
- 口訣：「繩可斷，不可亂；人可死，不可拖。」
四、弩「三息法」
- 「射非為殺，為灰爭息」：先膝、肩、頸，不射胸。
- 三息判別：
1 息不仆=疑屍→撒灰；
2 息仍動=繞行或二射；
3 息不動且無腐=人救。 - 箭隼七成回收、一成棄，留兩成備急。
五、「死匠制」與徒制
- 工匠伏地時以灰覆背、麻帕束鼻，偽死匿息。
- 三徒看手勢：錯一步徒補，錯兩步徒代。
- 戒語：「能欺敵者，先欺己。」
六、灰與鹽（資源戒條）
- 「鹽灰是命，命非鹽灰；然鹽盡人心自腐。」
- 每節攜：灰囊×2、鹽囊×1；日終清點。
- 灰盡以衣襟代；鹽盡以行代（務求清地換鹽）。
七、先灰後矛（反射動作）
- 見影三步：右手灰→左手矛→退半步觀。
- 灰不附則人，灰附不退則屍。
- 手顫者：先吐氣，再拋灰。
八、失聯與救檢算法
- 「三問不應，先灰試；仍無，刺腿非胸。」
- 斷繩者：立三標一罐留糧；一百二十息內二人小組回撿，逾時即棄。
- 遺帶不書簿，結於列首，眾指一觸以戒。
九、半營速築（五步視距版）
- 地取土脊背風、視五步。
- 倒木為弧，灰袋為牆，弦張其上；短樁拉纜成「夢門」防夜走。
- 外埋寒煙罐二線作假息，引魃偏嗅。
十、遇魃將（聲學對抗）
- 令：「聲退而灰進」。
- 左前埋罐造假息，右側撒鹽灰帶導偏；隊形蛇線避聲谷。
- 記：「聽過整，必非我方。」
十一、誤殺與名
- 事發**「記箭，不記怨」**；
- 斷帶系列首，名不可無，以眾手為碑。
十二、士氣與禁令
- 禁：無令拔刀、無故擊鼓、夜中獨行。
- 令：「懦者不亂，急者不衝，勇者不獨」。
- 心訓：「三十步不保命，保人形」。
十三、行前行後檢點
- 行前：灰囊、鹽囊、活扣、罐石、弦、濕布。
- 行後：清點人口與鹽灰、回收箭隼、誦名於旗。
終訓
「每撒一撮灰，皆燒自己一寸命；
然不撒，則人心先腐。
故守節者得活，失節者得亂。」
《靈潮行紀》
卷間記 赤川聞聲
靈潮曆 一九五年末
枯林斷牆北，風由赤川而來。
其聲非鼓，非獸，似萬鎚擊石，節律緩而不亂。 蒼岫北行之隊五十三人，在此築灰旗三，營地名曰「灰脊半營」。 沈凌川夜立於旗旁，灰冷如霜。
韓石匠言：「或為風過鐵礦，鳴若鍛。」
蘇雪鶴聽久，道：「若真為礦，則此地仍有人開採。」 凌川不語，只以矛尖畫地，記聲律之頻。 木梢低聲：「這聲，不似人手所為。」
夜半，風忽止，鐵聲猶續，入夢之人皆驚而不寐。
天明時，凌川召前列四人：韓獵、張木梢、蘇雪鶴、己身。
曰：「此聲非敵非友，然能久不息，必有源。
主隊留守，灰旗不動三日；若聲近，勿出牆。 我等北探，識其形與息。」
他以灰封木牘一片，書曰：
「此行非救，為察；非戰，為息。
若三日不歸，旗不動，灰不撒。 此記名《赤川之途》。」
書畢，以灰封棺，埋於斷牆根。
四人束裝而行，背後五十三人無語，唯灰旗三面，隨風輕鳴。 風聲中，似有人低吟：「工即安，息即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