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救我!」頂著一顆感覺不是自己的頭,我疾步走到離家十分鐘腳程的沙龍。推開木頭框邊的玻璃門,便看到D坐在顧客皮椅上讀夏目漱石,我就知道我來對時間了。
「佳芳嗎?」D微微右傾,視線掠過木櫥與長椅老件,落到綁紮馬尾的我身上。
D,身形粗曠宛如有四個直角的長方形,手的技藝卻輕盈靈巧的彷彿天邊一朵雲,是我在台南的髮型師。總是素T外搭皮衣、小圓黑粗框眼鏡配頂水洗藍鴨舌帽的他,也是純文學的忠實讀者。卡在沙龍髮品縫隙間的,往往不是趕流行的美麗佳人或當期壹週刊,而是二手書店收購的村上春樹、歷久不衰的《我是貓》、整套牛皮硬殼裝的莎士比亞全集……。
也因此,沙龍沒有現代感的大面積落地玻璃窗、絢麗奪目的白熾燈條、迎合年輕世代品味的假花虛草,而是D一步一腳印,從各地採集而來的舊書與老件,亂中有序地散置。面對所有新訪舊存的人事物,D都能施展魔法一般,在輕鋼架挑高半層樓的空間裡,讓所有物件適得其所。但凡客人推開門,D會盡量不讓客人在長椅久候、往往預約來了就可以安排位置。而我因為個性頑劣叛逆緣故,每次剪髮,不是不預約、就是頂著被燙壞染爛的頭掛急診,甚至是兩種狀況同時發生。
這次,就是那一次。
把先燙後染的順序搞錯的我,在前後不出兩周的時間裡,先在以霧感髮色為專長的店家染了冷棕水霧染,後去找拿手燙捲的設計師要捲內彎。僅顧及技術而對順序不上心的結果,便是原先冷冽的霧面消失、有距離感的深棕色褪成溫暖的落日橘。顏色跑掉不打緊,更讓我心痛的是,燙髮設計師為確保內彎能夠更持久,捲子多跑一層、C字彎變S捲。我感覺我在沙龍浪費數千元、虛擲數小時,更要為此醜上一陣子。
捲度不符理想、頭髮顏色變淡,燙完髮隔日、萬念俱灰之際,動起想剪短的念頭。一刀切、甚至極短髮在我腦中浮略。霎時,捲毛D的臉浮現腦海。D是我唯一一個、相信他無論如何,都會把我一坨鳥巢一般的髮型,救回來的美髮醫生。
我邁開步伐,動身走入舊城核心、D沙龍的所在。從我家到沙龍,首先經過忠義路,接著左轉民權路,走在這兩條大路上時刻,我總有種時空穿越的感覺。大學受都市規劃與設計訓練緣故,我知道這兩條路已經陪伴台南人近四百年。住家位處的忠義路,是荷蘭統治時期就存在的禾寮港街。禾寮港,是在明鄭時期才以茅草屋賦名、為當時移民的聚居地。早期人民多逐水而居,乾稻荷葉搭建起的寮舍一幢幢陣列溪港邊,水流匯集的盡頭,便是頭尾相接的鞋街與竹仔街,也就是現在的民權路。以前,兩條路的交會處設置一道隘門、隘門上有一「春暖鞋街」的門額,為鞋街熱鬧、生意興隆的祝福。除了鞋街、竹子街外,還有草花街與帽街,以主力販售品為街命名,四街雙雙並列、前後銜接,構成兩條路幅三公尺的街道,成為清代府城的商業核心、常民口中的十字大街。
而D的沙龍,便是為在過去的鞋街上。昔日賣鞋,今時賣藝,物換星移,我依舊把去找D的路徑戲喻為進城。現代的進城路,途上首先經過日治時期興建的明治町分市場(鴨母寮市場),市場外溢的煙燻鵝肉店、仕女服飾店、進口雜貨選物店等,在忠義路上排排站。近年來,市府推動觀光府城緣故,有著鄰近火車站的交通優勢、又帶著濃厚歷史底蘊的忠義路,成為年輕文青進城必訪的道路,澳式早午餐、日式生魚丼飯、義式酒精冰淇淋……紛紛插旗幹道支巷,尋覓感滿點。我就這樣沿著騎樓雨庇順行,一路見證城市五個不同政權更迭、殊異文化的軌跡縮影在一條不到十公尺寬的道路上。流連之際,不忘提醒自己,碰上民權路,記得轉彎。
民權路上,總不乏旅客成列佇候麻辣乾鍋、參加團體假日舉辦的小市集、頂著破三十度的高溫,也要來一顆現蒸的海鮮八寶粽。不同於按圖索驥的觀光客,且自豪於身為一個在地人,我的民權路行走路徑是這樣的:多數時候在騎樓裡觀察店家興衰,十字路口的三角窗來了一間銅板咖啡、往前兩個店面開了一間工業風裝潢的美髮店、營業十多年的商旅對面多了一處質感麵店,偶爾逛逛手藝材料行、更新老屋美術館的展覽、趁著沒有旅客搶食的平日,吃上一碗龜龜毛毛的東陰功海鮮湯麵。飽食後,才踏上多了一份泰餐重量的步伐,前往吳園。
吳園、或稱台南公會堂,同一塊土地上,承載著三個時代的記憶──清領時候是吳園,日據時代原址改建台南公館,後來到了戰後,曾一度改名為中山堂。而今,府城人多以吳園稱之。吳園,為清代的地方仕紳吳尚新所建。亭台樓閣建築之外,還有假山、池塘等設施,供仕紳休閒、招待賓客。現在的吳園,定期布置展覽、依然提供市民聚會空間;主建築一側的日式木構造茶屋,亦是當代台南地方文史工作者喝茶閒聊的好去處。而在吳園正對面、擺著投幣搖搖象、若干木製藤椅的白盒子,即是D開業數十年的沙龍。
距離上次見到D,已是兩年多前的暑假。當時的我,還是個嬌聲稚氣的大學生,受身邊友人推薦,與男友分手、臨時興意想剪短髮。從聽聞D的剃頭功到實際領教時刻,相隔不到一個月。
「您好,我要找老闆。」咖啡廳點飲品一般,一推開門,我就衝著櫃檯輕喚。
兼任結帳櫃檯的設計師一臉矇,先是問我有沒有預約、接著問我是否與老闆為友。
忽然間,一個頭戴赭黑色老帽、全套卡其工裝的男設計師將滑輪椅往後一蹬,空出沒有打薄剪刀的左手的中指,輕輕推了推粗黑圓框眼鏡:
「找我嗎?」
「對。」我斬釘截鐵的回答,一副認識老闆幾十年的樣子;腦子想的卻是,應該吧?
「今天來,是想剪短嗎?」D問我。
我猶豫了半晌,才跟D坦承:我是想剪短、但不知道有勇氣剪多短。
D的十隻手指插進我的髮中,不出一分鐘的時間,就評估完我的髮量、探索畢我的頭型。他接著將剪刀的刀背輕觸我的下頷,跟我說那個長度最適合我,並且說明接下來他將執行的修剪動作。
「好,麻煩你了,謝謝。」
我透過梳妝鏡看著我及腰的長髮,視線由腰際緩慢看向D的剃頭刀所處的位置。我跟多數女生對於髮的想像並無太大差別,把一個月一公分、慢慢留長的黑髮剪短,彷彿一種自我閹割。我知道我是一位剛領槍隔日就要到戰爭前線的士兵,早已沒有退路。
D首先以大方圍巾罩起我全身、黑色矽膠披肩輕壓其上,接著以我為圓心,來回修剪著我的髮。
「你知道嗎?剛剛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在想這顆頭誰剪的?怎麼那麼沒有重點!」
我回他,是媽媽認識的朋友剪的。從小到大,經過我頭上的,都是同一隻剪刀。
D說,沒關係,讓我來。動剪沙沙聲成為D式碎念的背景音樂。待等長度與輪廓大致底定,他開始要求我將頭輪流左右傾,以便他修飾髮尾的線條。他是熟黯劇本的導演,而我只是他指下的一線木偶,在不到半坪大的沙龍座位裡,任憑他擺佈。
「好了。」D手繞兩圈後將我的披肩與圍巾拉起,抹了點護髮油在我的髮尾輕揉。
「重點在哪?」二十多年來初次剪短髮,我真真看不懂。
「整顆都是重點!」D喜劇演員一般的「嗒噠」台詞,使得全沙龍的客人都望相我的「重點」。
剪完髮隔日,我轉身隨即北漂實習。在諾大的台北城裡,當隻無人聞問的小螻蟻。起初,我以為默默小卒難入主管眼。誰能料及,素日與極短髮為伍的經理,已數度動起想留長髮的念頭,卻屢屢敗在尷尬期。髮尾微翹的可愛稚氣,無法與她精明幹練的人設相當,索性繼續剪短,甚至隨著經歷升遷,越是無法留長。看著髮長居於耳下肩上的尷尬期的我的髮,乖順內彎依舊,第一天報到,經理便問我:頭髮哪裡剪的?
概乎是經理讚賞的加持,我更為篤定,D是我在台南、念及修髮的唯一指定。
「下次別再亂搞頭髮了!李佳芳!」即便D的鬢角已微微閃著白,丹田依舊有力、吶喊來回震著四面白牆。
一如繼往,他將雙手探入我的髮根,抓了抓我的頭皮,最後十指才鬆鬆梳出髮梢。
D搖了搖我的頭,跟我說,髮尾有褪色、後來的溫塑燙沒有收乾,使得底部幾乎都要剪掉。但同時考量到極短髮也不適合我,他會盡量抓個平衡,減少過分毛躁的受損髮兼顧屬於我氣質的長度。
他還說,我很會挑時間,早上十點到晚上七點半他幾乎都有客人預約;他特意留下的燙髮女士與洗頭男士間的半小時,卻被我逮個正著。
「不好意思啦!我是貓。」我解釋,虎年出生的我異常膽小,故被爸媽暱稱貓咪,使得我什麼不會,就會找屋宇之間的縫隙、你撥出時間休息的空檔。
「但那本《我是貓》確實好看,夏目漱石透過一個非常特別的貓的視角,看盡、觀透人類的生活。那是任何一個人類人稱來寫都沒有辦法淋漓盡致表達的維度。」
D輕嗤一聲,跟我說他剪好了。我的頭跟夏目漱石的小說跟他剛收藏的檜木櫥櫃一樣好看,請記得不要再任意弄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