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昨天心臟病走了，我等下要送祂去寵物樂園火化，跟佳芳姐接說掰掰。」
收到Ｉ訊息時候，我正準備進京都西芳禪寺的本堂抄經。寺院的引路人跟我說，對於日本人而言，神社是活著時候的祈求；寺院則為往生之際的祝福。我從引路人手上接過即將要抄寫的延命十句觀音經，心裡想著前一天半夜離開的花美男。
花美男，Ｉ的橘白公貓，上頭有隻黑虎斑姐姐渺渺、底下則是三花妹子李允晶。三毛家排行老二的他，有著以大橘為重的壯碩體態，瞻前顧後的穩重憨厚，，我幾乎都要忘了花美男十三年前是隻被媽媽遺忘的小小貓。
2013年的梅雨季，在台北工作的Ｉ有別於以往地，撿了條日常時候的陌生路徑，撞上一隻黏在牆邊的小貓。據Ｉ回憶，那矮牆必須要是一隻成貓後腳用力蹬起才能翻越的高度。因此，當貓家碰上大馬路或巷子邊的矮牆，往往是貓媽媽嘴叼著小奶貓翻倒牆的另一頭；略微長成的幼貓則鑽過矮牆旁開的小洞與家人會面。那年美男雖然是幼貓，體型卻堪比幾個月大的小貓。貓媽媽叼不動牠、矮牆旁的小洞只塞得下美男的頭。頭過身不過時刻，貓媽媽已叼完同批出生的幼貓翻牆遠去。
人類社會裡通常是最弱小的被拋下；美男卻因為是最壯碩的而成為孤兒。
Ｉ是走路時候遇見美男，我和美男的連結也在路上。幾乎不同於全世界被豢養的貓咪，美男比狗狗還要熱衷散步。每次去找Ｉ聊天，美男總會在十點將至的時刻，挺直腰桿、坐立在我的靴子旁邊，喵喵地嚷著。看著眼巴巴盼我帶下樓散步的美男，我不禁想像：Ｉ碰上美男的那一年，到底是牠被媽媽丟下，還是散步風景看得太流連，錯過了與家人的集合時間？
「男～現在還不行喔、晚一點再下去。等等佳芳姐接帶你去散步。」
Ｉ說，十點初頭馬路上熙來攘往，聲音環境太複雜，貓咪一時半刻會承受不住；然而，我回家的時間通常無法過午夜，使得我有到Ｉ家串門子時候，美男往往比平時更早出門遛彎。
三毛家位於公寓的三樓，比起進到電梯的車廂內移動，美男更習慣走樓梯。第一次帶美男散步，我驚訝的不是美男走樓梯比我還要快，而是Ｉ遛貓從不牽繩。不管是在觀光客簇擁的淡水，抑或在人跡罕至的小巷，Ｉ從不擔心美男會不見。誠如我帶美男散步的日子，從三樓到地下一樓車庫的四層階梯，牠會走在我前面，卻總不會離開彼此的視線。
對比美男下樓梯健步如飛，進到車庫後時間卻彷彿凝滯。美男每走一步，都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再走下一步。Ｉ說，這是因為貓咪接收資訊跟人不一樣的緣故，牠們的眼睛如同相機，世界對牠們而言就是一幀幀照片，要把構圖裡每一像素都看仔細，才會再按下一次快門、邁出下一個步伐。停不到二十部汽車的地下停車場、不符當代建築規範加裝電梯的公共空間，是在台南市區不算大的集合住宅，對貓咪而言卻是需要好幾小時甚至許多天才能慢慢熟悉的畫面。
我就這樣看著美男，從樓梯通往地下室的閘門，一步，經過積水的駐車空位、一步，駐足在不知道是哪一戶的人家車旁、最後一步，停在鐵捲門半掩的車道出入口，等待我跟Ｉ跟上牠的腳步。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原先以為美男已經用牠的方式理解環境，卻在車道口吸血鬼見光一般，露出畏懼的表情。
美男認知裡的台南，大概是一個地下車道到平面巷口的距離。遠小於我從家裡到三毛家的路徑。
即便從我家到三毛家的路不遠，我卻也理出捷徑兩條，一則繞圓環通行，另一則鑽小巷子移動。傍晚湯德章紀念公園點燈之後，我總會順著公園路等過兩次紅綠燈、繞行圓環一圈，非要飽覽那日的台灣文學館燈景、消防博物館的燈籠掛串、還有不遠處的台南美術館十三溝面磚，才心滿意足地在青年路右轉切出圓環，順行到三毛家。假日觀光客車癱瘓交通時候，我往往在公園路與民權路的岔路口提早轉彎，避開擁擠的民生綠園，走在有騎樓遮蔭的民權路，碰上上海味香小館後，鑽入餐館旁、掛著一排員工圍裙的巷子，直闖到盡頭就是Ｉ的家。
「這張照片是美男剛心臟病發時候拍的，嘴巴怎樣都闔不起來、眼睛還微微張開。」
那是三月底跨到四月初的凌晨，三月每週往復外縣市動物醫院的美男，似乎捱到了時間輸送帶上某個斷點。不知道美男是不是早已準備好要離開，在三月的最後兩週抖擻精神，像往常一樣地吃完李允晶兩倍份的乾糧、還把渺渺吃不完的肉泥當成飯後點心。看牠吃相的我們都以為美男的身體與心臟病的支持療法配合地好，我們都沒有想到，美男又恢復食慾的日子沒幾天，牠就帶著這身如以往一樣碩壯巨大的體態離開。
Ｉ說，雖然三年多前就發現花美男有腎上腺腫瘤、開始有心理準備，但真的遇到死亡這一刻還是覺得措手不及，畢竟牠前一天還在大嗑雞肉乾。
即便美男貌似已有預感，當死亡來臨，牠也跟我們一樣無法招架——Ｉ半夜帶美男到動物醫院急診。針對心臟病發而引發血栓的小動物，獸醫師多半採取安寧療法，注射鎮靜劑再投入心跳停止劑，結束毛小孩的苦痛。生物系出身的Ｉ，只請獸醫師施打鎮靜劑，減緩美男不舒服的症狀，。
期間美男的狀態沒有好轉，身體越發僵直，無論獸醫師怎麼協助緊閉嘴巴，宣佈死亡的最後，美男的嘴都還是不自覺地張著。獸醫跟Ｉ解釋，以前看過很多死掉的貓咪，嘴巴都是開開地走的，算正常現象，闔不起來也無需勉強。
「寵物樂園營業之前，我先帶美男回家。把美男放在祂生前最喜歡的床、讓祂枕著窩窩，然後躺在祂旁邊。奇怪的是，睡睡醒醒之間不自覺地往美男臉上的味道聞去。那不是屍腐臭味，臉上也沒有髒東西，是獨殘留在頭部的怪氣，促使我把面巾沾濕，一邊擦拭祂的臉一邊跟美男說：『好囉，姐接把祢擦得帥帥的。祢不要害怕喔，姐接在這邊陪著祢。』」
幫美男擦拭完畢，味道奇蹟似的不見了。Ｉ倚靠在美男的旁邊、頭輕輕貼著祂的身體。不出幾分鐘的時間，她聽見美男的肚子裡有一團泡泡似的氣體，從胃咕嘟咕嘟地往食道上竄，到嘴巴時候「波」的一聲，美男原先分開的上下顎應聲閉起。
「祂的嘴巴闔起來了、眼睛也閉著！就在我幫美男擦完臉之後！我以為是我看錯了。於是我起身去叫我朋友，問她說：『剛剛男男是不是嘴巴跟眼睛都開開的，而現在卻閉起來了？還是我瘋了？』朋友回我：『我知道什麼是嘴巴張開、什麼是嘴巴閉起來。你沒瘋，美男現在嘴巴眼睛都閉起來了。』」
「直覺告訴我，那是美男的靈魂。」
Ｉ跟我說，到那時她才發現，原來生物從心跳終止的死亡到靈魂離開肉身，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她說那些到火化前嘴巴都還開著的貓咪們，不應該是世界的常態，實是祂們還有話要說，只是沒有人在那些時刻聽懂祂們的語言。她覺得當時的她與美男很接近，好像美男可以輕易跟Ｉ溝通任何事，而Ｉ的訴求，美男也悉心聽著。
「去寵物樂園之前，美男身體潺潺流出、帶點血的組織液。於是我跟美男說，姐接要先去洗澡、大概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先放幾張衛生紙在祢的枕邊，等我洗好澡再來幫祢換喔！」
「你相信嗎？我後來吹好頭髮、換完衣服之後，準備拿衛生紙去抽換，結果墊在那邊一個多小時的衛生紙幾乎是乾的，遠低於本來組織液的流速、顏色也有點褐黃。換完衛生紙之後，組織液又回到透粉色、持續像我洗澡前的速度一樣地流著。」
衛生紙上攤著的組織液，隨著時間淌出了數片花瓣的形狀，像是一朵剛觸碰到京都春天氣溫、微微探出頭的櫻花。彷彿一種花美男的溝通信號，要我們記得祂的痕跡。
Ｉ的訊息夾著美男的照片，祂躺在霧黑色的睡墊上、頭枕著碎三角圖樣的羽毛枕，嘴巴併攏、雙眼緊闔地被喜歡的彩色緞帶圍繞，手手抱著生前愛的唧仔魚，身上蓋著冬天時候窩在裡頭的暖被。與美男一起長大的老鼠娃娃佈置在一側，珀褐色的坐墊也伴著祂。
「把美男喜歡的、深愛的都圍在身邊陪伴祂，希望祂散步經過那條以前沒走過的路的時候，不要太害怕。」
原文刊載《文訊》476期，頁130-1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