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清晨,玥娘照例去敬字亭焚紙。亭在古道旁,石柱斑駁,亭簷下掛著一口小鐘,風來時便輕輕作響。
她將前一日集齊的香方和詩稿投入爐中,一陣風來,將壓在爐口外的詩稿吹起,玥娘驚呼一聲,就要去追那詩稿。
怎知詩稿像是長了眼睛般,飛入某人手中。玥娘抬頭一瞧,不是明遠還能是誰?
明遠和尚拿著詩稿,略一過目,眼前就是一亮,略帶沉思之色,緩緩走向玥娘。
「這上聯顯然是出自林和靖的《山園小梅》。」
「大師好眼力。」玥娘淺淺一笑,明淨雙眸毫不避諱地看著他。
明遠聞言微微一笑,他知道這話根本就是在調侃他 ── 三歲小兒都看得出來,她的上聯是出自林逋的詩,可明遠偏偏還要點出來,這不是故意埋汰她嗎?瞧瞧,連「大師」都叫上了,說心裡沒怨氣,誰信呢?然而反過來說,人家小姑娘遊戲筆墨之作,你這樣嚴格點評,是幾個意思?所以說,玥娘會有點小情緒,也是情有可原。
明遠知道她又誤解自己了,趕緊補救道:「貧僧覺得,這詩改得極好!」
「哦!是嗎?」玥娘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一副靜待下文的表情,內心似在暗忖:「看你能說出什麼花來?」
「原詩是『疏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昏。』,施主取其末句,改為『暗香未浮動,月眉已黃昏。』意境幽遠,且直扣月眉地名,實是難得的傳世佳句。」
誰不喜歡被當面誇獎?玥娘臉上波紋不驚,內心已是暗喜,然而又矜持的皺眉道:
「但是,您不覺得平仄不合格律嗎?」
明遠又笑了:「的確不合,香與浮,皆為平聲,犯了『失替』的毛病,眉與黃又是連續用平聲,也屬『失替』。不得不說,施主寫詩,真是不拘一格。」
玥娘有點嬌嗔的說道:「既然有這麼多『毛病』,你還說它是傳世佳句?」下半句話沒說出口,但明遠知道她的意思是:「你不是明擺著睜眼說瞎話嗎?」
「要知道,寫詩雖以合格律為上,但也有『意境聯』的說法,『未浮動』和『已黃昏』,捕捉了將動未動、光線將逝的瞬間,充滿詩意朦朧之美,時間感與空間感俱佳。此聯有晚唐詩的幽微之感與宋詞的婉約情致,自成一種舒緩從容的聲調。所以貧僧才說它是傳世佳句。」
玥娘淡然一笑:「即便如此,也是林和靖的原詩好,小女子只是取巧,借用他的名句,玩了文字遊戲罷了。」
明遠略一思索,說道:「敢問可有下聯?」
玥娘輕嘆道:「其實初寫成時,也曾想過要和平仄,寫出了:
冷香猶未發,殘月已昏黃。
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這樣寫就完全符合格律了。」
「不!不!」明遠一聽就搖頭了:「萬萬不可,這樣一來,就失去靈動意蘊了。」
「我也是這樣覺得。」
明遠又思索了一會,說道:「或許,可以改一下次序。」
「何解?」
「既是借用,何不徹底一點?」接著明遠就吟道:
疏影自橫斜,秋水顧清淺;
暗香未浮動,月眉已黃昏。
玥娘乍聞之下,初是一愣,既而沉吟兩次,緩緩點頭道:
「大師果然才思敏捷!」
「過譽了,和施主一樣,這上聯也是『借』來的。」
玥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趕緊掩袖遮臉,卻仍遮不住一臉笑意。
明遠也笑了:「哈哈哈!」
難得看明遠開懷大笑,玥娘也笑出了聲:「嘻嘻!和靖先生若是知道我們如此肆無忌憚的亂改他的詩,怕是會氣到跳腳。」
「林先生涵養功夫很好,不會介意的。」
那一紙詩稿,終究沒有投入爐中,被玥娘帶回家中。
玥娘在詩稿前方,補了上聯,成為完整詩句,盡管不合平仄,連押韻都不對,可說是糟糕至極的一首「歪詩」,但在玥娘眼中,卻有著不可取代的獨特地位。
原來,他一看便知。她那兩句,化自林和靖的名句,寫的是時局的孤寒,也是她心底的惶惶。而他對的上聯,「疏影自橫斜」,是亂世之中,佳人的孤貞,「秋水顧清淺」,卻是藏得極深、不肯言明的牽念。
「大師,唯有你,知我心……」她下意識低喚出聲。
當夜,玥娘在燈下縫了一只小小的香囊。她選了最細的藍緞,將特製的「安魄香」裝入其中。
「亂世浮生,唯願你平安。」她對著香囊低聲說,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
第二日,她將香囊藏進敬字亭石縫。三日後再去時,香囊已不見,石縫裡卻換成了一串十八子的念珠。每顆木珠上,都刻著極小的梵字「安」,刀痕細密,顯然費了不少心力。
她將念珠繞在腕上,只覺得木珠微涼,卻像貼著心口。
這樣無聲的往來,成了亂世裡唯一的撫慰。
直到立夏那日,街上忽然傳來封城的消息。官兵在月眉港架起木柵,手持長槍,喝令往來行人查驗。說是「防倭寇,靖社稷」,實則人人自危。
王記香鋪被迫提早打烊,王員外關門時嘆道:「這天,怕是要變了!」
玥娘躲在二樓窗後,偷偷往街上望去。只見陳少爺騎著高頭大馬,正指揮家丁搬運米糧,神情嚴肅,與往日的風流公子判若兩人。街坊有人低聲議論:「陳家這是要團練兵丁自保啊!」那架勢,倒真有幾分亂世英雄的模樣。
她卻想起另一個人,那個該在紅塵外的人,此刻在做什麼?是否也聽見了這滿城風雨?
暮色降臨時,她終究按捺不住,冒險溜出家門。古道上已無人跡,風過時捲起細沙,打在裙角。
敬字亭前卻有新鮮的香灰,她心口一跳,快步上前,只見灰燼中埋著個油紙包。打開來,是曬乾的艾草與菖蒲,清苦的氣味撲鼻而來。包底還壓著一張字條:
「門前艾蒲青,戶外風雲湧;且守心香縷,靜待天清日。」
她將艾草緊緊捂在胸前,像是要把那一點清苦嵌進心裡。眼淚終於落下來,滴在油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遠處,寺廟的晚鐘沉沉響起,一聲接一聲,穿過港口、街巷、屋脊,像是要把這動盪的人間慢慢敲回安穩。
可玥娘知道,有些東西,隨著這春風裡的鐵鏽味,一起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