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夜,明遠在佛堂做晚課,一隻白貓從殿外走進,來到明遠的身旁,用身體蹭著他,圍著走了一圈。
明遠的誦經被牠打斷,無奈的輕嘆一聲:「你呀!老是打斷我的清修……」
「喵嗚!」白貓喵了一聲,仰頭看著他。明遠伸手摸摸白貓的頭頂,突然聞到一股清香,他低下頭,靠近白貓的頭,嗅了嗅。
「嗯?『雨後清荷』的香味?」明遠低聲沉吟道:「你去王記香舖了?」
白貓又「喵」了一聲,明遠再次嗅了嗅,還有淡淡的草藥味。
這下,明遠確認了,白貓是遇到玥娘小姐,而且玥娘也使用了他所餽贈的草藥。
其實他發現玥娘受傷時,並沒有太過上心,畢竟他是修行之人,此等小小擦傷,將養些時日就能痊癒,如果他巴巴的去尋草藥,贈予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辜不論別人是如何笑話,他自己就覺得逾矩了。
然而,或許是命運悄然安排,他在前往後山的途中,偏偏就一眼看到適合的草藥,想說既然「來都來了」那就順手採了吧?既然採了藥,那就派小沙彌送去即可;然而,好巧不巧的,在回程途中,又看到青藤,剛好可以捆紮藥材,既然捆好了藥材,那就放在下山必經之路,聰慧如玥娘,必能一眼就看出它的用途吧?
贈藥之舉,純粹只是一絲善意,在他心底也只是一念之間罷了。
然而在另一邊,卻遠非如此簡單,要知道小女兒的心思最是複雜,尤其是玥娘如此玲瓏剔透的女子,一副草藥,卻牽引出一夜的幽思難眠。
自那日聽溪亭一別,已有數日光景,玥娘連日閉門不出,只因鋪中接了大單 ── 縣城的貴夫人要做五十盒安神香,且指定要新配的「雨後清荷」。
這日黃昏,她正在香室調配最後一批香丸,忽聽匆匆腳步聲,採菱小碎步跑進來:「小姐,陳阿舍和明遠師父都來了!」
玥娘初是愣了一下,隨即就著几上的水盆,緩緩淨了手。
「先別急,跟我說說,他二人可是相約而來?」
「不是,陳阿舍先來的,我趁著他和老爺絮話,正要轉身進來通報,明遠師傅就跟著來了。」
玥娘也不言語,淨完手之後轉身,帶著採菱出了香室,還在穿廊就聽見前鋪的談話聲隱隱傳來。
「聽說明遠師父近日常來王記香舖指點製香?」陳少爺語帶譏誚:「倒不知佛門弟子也這般熱心俗務。」
玥娘眉頭微微皺起,腳步停頓了一下。
只聞明遠和尚回答:「施主言重了,貧僧只是買香時叨言幾句,談不上指點。況且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紅塵俗務亦能精進修行。」
接著就是陳阿舍的笑聲:「好個不離世間覺。卻不知師父這般年輕,為何就看破紅塵?」
玥娘朝採菱使個眼色,採菱趕緊搶先一步,進入前廳。
「老爺,小姐來了。」
王員外原本杵在兩個貴客中間,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正尋思著該如何居中調解,正巧女兒來了,他趕緊佯裝嗔怒道:「我在這裡接待貴客呢!她出來湊什麼熱鬧?」
玥娘也不待採菱回稟,逕直步入前廳,朝廳中三人輕聲打了招呼:「阿伯,明遠師傅、陳少爺,玥娘失禮了。」
陳阿舍搶先回禮:「小姐別這麼說,是我們打擾了!」
明遠和尚也合什回禮。
玥娘看向陳阿舍:「陳少爺今日怎麼得空?」她聲音溫溫的,像晚風拂過香草。
陳少爺見她一出來,首先就與自己搭話,不禁大喜,臉上也就笑開了:「特意來告訴小姐好消息,滬尾的船明日就能進港,貴鋪託我採購的香料一併運來了。」
「有勞了。」她不等陳少爺答話,就轉向王員外,說道:「清點香料的事,女兒就不參和了。」
王員外點頭:「碼頭那種地方,就算妳想去,我也不可能應允的。」
陳阿舍見自己邀她去碼頭的計劃未說出口就夭折了,趕緊又搶著搭話:「另有一事,家母想請小姐明日過府一敘,試試新到的龍涎香。」
玥娘聽到龍涎香,略一遲疑,還是婉拒了:「多謝陳少爺美意,只是知府夫人的香明日就要交貨,實在抽不開身。」
陳阿舍兩次相邀遭拒,臉上也掛不住,王員外見狀,趕緊以商談貨運事宜,領著陳少爺前往書房,臨走之際,陳少爺看了明遠和尚一眼。
明遠手持念珠,似乎毫無所覺。
玥娘輕聲交代採菱:「去將我新製的香囊拿來」
採菱應了聲是,轉身進入裡間。
廳中只剩玥娘、明遠二人。
「師傅這趟下山是……?」
「採買線香。」
「這邊請。」
玥娘引領明遠前去挑選線香,很快,採菱就拿著一個香囊返回前廳。
線香也挑好了,玥娘說:「我會交代下人盡快送去廟裡。」
「不急。」
玥娘從採菱手中接過香囊,看向明遠:「這香是城裡貴夫人託我調製的,尚未取名。」
明遠接過香囊,湊近鼻前,聞了聞。
「這香,……有些奇趣,與安神香大相逕庭。」明遠和尚沉吟道,只是點了兩句,就不往下說了。其實他說「大相逕庭」就已經點出了問題所在,一般而言,香都是用來安神靜心,而這新製香囊,卻太過濃郁,彷彿要勾引人情志心思,頗有些富貴驕人的意味。
玥娘補充道:「下個月,城裡貴夫人的女兒要出閣,這是用來薰嫁衣的。」
明遠恍然大悟:「難怪裡頭加了大量花蜜粉。」
玥娘笑了:「是甜膩了些。」
明遠正色道:「用來薰嫁衣卻正合適。」
玥娘問道:「只是取名一事,著實讓人苦惱。」
明遠略一沉吟,說道:「取名『癡愛生』,如何?」
玥娘愣了一下:「癡愛生香?」繼而泛出喜色:「這名字真好!完全符合婚慶氣氛。」
她又接過香囊,聞了一聞,又看向明遠,問道:「只不知,這癡愛生香,可有典故?」
明遠遲疑半晌,還是從袖囊中取出一本經書,遞了過去。
玥娘雙手接過,先是合什敬受,繼而仔細查看,竟是《維摩詰經》。
明遠解釋道:「這話出自維摩詰,他是古印度毗耶離大城的一名年老長者,家財萬貫,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他有妻兒子女,家眷奴僕,但秉持佛法,是名樂善好施的菩薩,志在救度眾生離苦得樂。」
玥娘翻開經書,一邊聽明遠講解,當她看到「從癡有愛,則我病生。」又看到旁邊有紅批小字:
「癡是菩提種,愛為般若緣。」字跡與那日素箋相同。
玥娘抬頭看向明遠,明遠卻看向別處,假裝沒瞧見經書上的批註。
玥娘含笑,掩起了經書,向明遠福了一福,道謝:「承蒙師傅惠贈芸編,玥娘自當靜夜焚香、澄懷以對,展卷恭讀。」
明遠一聽,呆愣了一下,他原本只是借她看一眼,沒想到玥娘竟會錯意了。
但一見玥娘眼中藏不住的得意之色,他才恍然知道,玥娘是故意的。
明遠不禁啞然失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兩人之間的心思交鋒,也僅只是一瞬間的事,卻已默契於心,無須多言了。
是夜,玥娘翻閱經卷,誦至「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
她不禁又重複了一次:「從癡有愛,則我病生……」默然低語道:「原來,相思病,竟是這樣來的 ……」
闔上經卷之後,玥娘忍不住,又在書案前,寫下了一個短聯:
癡愛生香
執著成愛
前一句是為香定名。
後一句是什麼,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