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故事,緊湊的情節
故事很簡單,就是在一個離奇的家庭命案現場,有具毫無外傷的絕美女屍,警官說,帶回去吧,先去驗屍看看,今晚就要知道死因。接著,驗屍官父子徹夜動工,一邊解剖一邊解說,推理的過程,相當腦補。
電影場景也簡單,幾乎是一時一地,時間在命案發生的當夜,地點位於驗屍官地下室的解剖室(還附設屍體火化櫃,故事進行中,還出場兩次)。然而,雖然角色、場景、與情節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故事一點也不簡單,還讓人超緊張又好害怕(參考值:我屬非常膽小者)。只是,故事是怎樣的不簡單法?
接下來會超級大暴雷,若是還沒看電影,請快快暫停,下回再來。
首先,為什麼電影的英文名稱是Autopsy of Jane Doe?為什麼要說這是Jane Doe的驗屍解剖?雖然Jane Doe看起來名有姓,事實上對應的中文,應該稱作無名氏,那些尚未查證來歷不明的不知名者,都可稱為Jane Doe。女性的無名氏是「珍」,男的就是約翰(John Doe)。所以這個片名若是直接翻譯,應該稱作「解剖無名屍」。不過,直白名稱太無趣,還是「驗屍官」簡潔有力,又有點恐怖,妙多了。
「驗屍官」這種職業,是種「理性與科學的代表」。驗屍的目的,是為了由屍體的外傷與內臟情況,推斷死因(COD = cause of death)。驗屍官不只要對於身體構造有著十足的認識,能夠判斷體內體外各種細微差異所代表的意義,還要有絕佳的推理能力,畢竟到處都有傷,哪些是真正的死因,先溺水再勒斃,還是先勒斃再扔水中,氣管肺部的呈現肯定不一樣,這些細節都有賴檢察官謹慎的觀察與推度。
電影剛開始的前面半小時,當驗屍官父子切開Jane的身體,由舌頭、肺部、新鮮血水等等,一樣樣查驗下來,真像是堂驗屍課,雖然氣氛詭異可怖,卻又令人欽佩他們的冷靜抽離與專業。
因為冷靜與理性、醫學與科學,又是推理與驗證,驗屍工作與那些詭異的超自然與非理性,顯得相當不搭嘎,這也是剛開始驗屍官父親Tommy所保持的態度,不受任何外在神秘因素影響他正在進行的思考測度與判斷。而且愛子心切的爸爸,還告訴兒子,想去約會就去吧。不過,乖兒子Austin決定留下來陪伴父親,就在今晚完成Jane的COD。
故事就是以極度理性的角色,遇到極度詭異神秘的事件,凸顯這具屍體所帶來的「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恐怖(電影過程中,父子的對話中一直提到「不可能」)。由極端理性的世界看來,那些絕不會發生的事情竟然真實存在,那麼,「不可能」的真實性就顯得更為確實且不可推翻。
換句話說,由代表理性與科學的驗屍官父子,兩人一起親身經歷這些不可能的詭譎事件,不只意味著這不是一個人在深夜地下室的單純幻想,更由理性與超自然的極端差異,凸顯事件果然千真萬確,也讓人更不寒而慄。
上面這句話是雙關語。"every body" 不只是「每個身體」,也是「每個人」。 Photo source : reelsavvy
慢慢堆疊的詭異與恐怖
首先,這具屍體雖有指紋,但警方在資料庫裡卻找不到可以對應的指紋,因為辨別不出身分,於是美艷女屍暫時被稱為Jane。再來,Jane一點外傷也沒有,卻滿滿內傷,外加關節都已碎。Jane的眼睛明明已經混沌模糊,照理說早已死亡多時,但是身體一剖開,卻又鮮血直流,顯示不過剛剛過世。為何有這矛盾?
妙的是,他們還發現Jane的肋骨有點變形腰也好細,顯示Jane應該是長期穿著馬甲的女孩,才會有著如此現象。只是,剛剛死去的屍體,活在當代的女孩,會有人天天穿著馬甲嗎?
就在切開身體血液直流之後,許多莫名其妙的許多怪事,紛紛出現。例如,其他屍體也由屍櫃慢慢滲血,然後Tommy不小心割傷自己,使得自己的血液跟Jane的血液混黏在一起。接著,還有怪聲怪影,搞了半天,原來是貓咪卡在通風井受重傷。出於善意,Tommy只好把貓頭當罐頭一樣地扭斷,放到火化櫃燒掉。與此同時,他們也發現Jane的肺部焦黑,肯定曾經經歷火場。
直到電影結束,觀眾應該都會知道,這首
《Let the Sunshine In》 是事件的關鍵按鈕,是巫術儀式的啟動模式,自此被害者會進迷幻狀態,產生幻覺,開始看見異相、漸漸進入極度恐慌,然後發生意外,跌入Jane設計好的報復圈套。真正的恐怖,就由這首「陽光進入」開始,矛盾諷刺地啟動「惡魔進入,陽光遠離」的著魔模式。
Jane的巫術,是這個充滿理性與科學的電影裡,最為詭異矛盾之處,驗屍官父子這對理性的科學家,最後竟然被巫術給迷幻控制,為巫術所產生的幻境給活活嚇死整死。這不是也是在告訴我們,就算我們以為自己多聰明多理性或者多有道理,有時候,不過是身處某種幻覺或被某種假設迷惑,而從未看清事實。人腦要被迷惑很容易,有時候情境(暴雨深夜的地下室)就是種幻象因素,不只能產生某種幻覺,還能改變信念。所以,並非眼見為憑,畢竟眼睛所見的世界,也不一定全都能信。
只是,為什麼只靠幻境,就能嚇死人?
這就得回到Tommy和Austin在Jane身體裡發現的
曼陀羅花 (Datura stramonium)。曼陀羅花是種夜晚開花的植物,又名月亮之花(moon flower)。這種夜間才開的花,還有種奇異的特質,會讓人產生妄想譫語,因此,曼陀羅花也是種迷幻劑,在古代是藥劑與麻藥,用途多種,包括減緩外科手術時的劇痛。
因為迷幻妄想以及與夜間的關係,曼陀羅花又有「地獄之鈴」(hell’s bell)與「惡魔之花」(devil’s flower)的名稱,常使用於巫毒儀式作為創造幻覺之用。由此,再回到Jane,就能明白為何她的腳拇指會有特別的鈴聲,還有深夜地下室的這對父子,為何會聽到收音機裡會出現暴雨特報以及詭異的陽光之歌。這是場幻覺謀殺,Jane不費一分力氣,彷若來自地獄的惡魔一般,僅以巫術與夢魘,就能控制這對科學父子。於此,曼陀羅花就是惡魔與巫術(幻象控制)的象徵。
Jane的巫術控制,在貓被處死之前,即已開始。自中古世紀,傳說貓與惡魔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因為黑色、夜間、神秘的連結),甚至有些人還會焚貓,以貓為象徵,意圖燒掉惡魔。在驗屍官的地下室,貓也是惡魔的盟友,不只製造恐怖,也預告死亡,而操控手當然是Jane。只是,為什麼這麼美麗的一位女子,會變成惡魔,又為什麼她的魔力會遠遠超過理性與科學?
解答是在故事的最後才慢慢隱現,印在藏有奧秘圖騰的棉布上:
1693年的塞勒姆審巫案 (Salem witch trials)。
塞勒姆的女巫和女人的身體
會有這場審巫案,還可以追溯到中古時期的民間傳說與恐懼。雖然教會裡的牧師,總是闡述《聖經》與神的話語,民間卻流傳著許多關於惡魔與撒旦的故事。於是,曾經有好幾百年,除了《聖經》之外,歐洲的第二名暢銷書竟是1487出版的
《女巫之槌》 (Malleus Maleficarum,又名Hammer of Witches)。這是一本教人如何分辨巫師(畢竟巫師也是人,他們都在晚間行事,很難讓人察覺),了解巫術,抓拿巫師,處刑巫師等等的學理與技巧。
當時,對於女性(身體)的不解,也都會反應在對於巫術的想像,於是大部分的巫師都是女性(帶著掃把烹煮奇怪大鍋的女巫),這些會操縱幻術的女性,便象徵著一切恐怖的未知與可怕的超自然的現象。
因此,由民智未開的中古時期,逐漸走向理性與科學的啟蒙與現代,代表黑暗的女巫有著相當的文化份量,因為一切的不解與超自然,都可歸結為女巫、巫術、與惡魔等等污名,然後被「槌」到社會邊緣,被打到文明之外。於是,光明、教堂、神、與男性,都站在社會的中心;而黑暗、森林、惡魔、與女性,則被貶到社會外圍。
只是,真有惡魔,真的有鬼?我們有聖經講述神的話語,讓我們確定有神的存在,可是,要怎麼證明惡魔的存在呢?畢竟沒有證明出惡魔的存在,就無法證明巫術與女巫的存在。於是,中古時期之後的歐洲人,也發展出許多辯論,想要證明惡魔與鬼魂的存在。
之後,在1668年,格蘭維爾(Joseph Glanvill)出版一書,《反抗現代撒旦主義》(Against Modern Sadducism)大辣辣地證明有魔存在,大意是說:當然要相信有魔鬼與惡魔呀。因為,讓我們想想,如果我們都相信超自然的神,用理性無法解釋的神,那麼無法以理性解釋的超自然惡魔,當然也同時存在。或者,反過來說,如果我們真不相信有鬼魂之類的超自然存在,與此同時,不就也否定了神與天使的存在。可是我們相信有神,同理可證,惡魔,當然也是真的。
格蘭維爾的推論與證明大受歡迎,自此,許多關於惡魔與撒旦的辯論,更為盛行;而且,關於巫術巫師與女巫的議題,混雜著各類對於未知的恐懼,也在不斷渲染與擴張之下,甚囂塵上。
就在1692年,在英國的新英格蘭殖民地的賽勒姆小鎮(今日美國麻州的丹佛市Danvers, Massachusetts),出現兩個有著奇怪幻覺與異行的小女生,惡魔傳說彷彿找到了現實的證明,堂而皇之地進入公共論述,成為社會議題。剛開始眾人只是因為恐懼而想要找出惡魔,打擊魔鬼。
但是,在那個仍舊搞不清許多自然現象,也分不清神魔的時代,「巫術」(witchcraft)一詞太好用,可以便宜行事地成為有心人相互指控與打擊異己的政治工具,無論是政治理念不合、商業利益有害、或是宗教觀念不同的異己,都可以被指控為與魔為伍的巫師,而鎮上的所有異像,也都是他們以巫術創造出來的可怖結果。
經過一年多人心惶惶的複雜指控、辯論、辨認、與審判,最後,有二十名嫌疑犯被定罪,並且處死(十九人處以吊死,一人則被巨石壓死;除此之外,還有多位以認罪之名而被輕判的巫師罪犯)。
集體恐懼與代罪羔羊
然而,即使事件總算落幕,惡魔的代言人也都被處死了,人心卻沒有獲得平息,恐懼也沒有因此獲得平緩。反而,更多的不平、不滿、怨恨與恐懼由此升起。後來,許多證據都顯示,這宗案件根本是場政治誣陷的悲劇,是源於集體恐懼與
集體歇斯底里(mass hysteria) 而產生的集體獵巫行動,而二十位被定罪的巫師,不過都是無辜的代罪羔羊。
三百年之後的1992年,美國政府承認賽勒姆案件在當時審理時的謬誤與失當,總算讓這些在女巫事件的無辜受害者,以及他們的後代,都獲得平反。
整個事件最為荒謬之處就在於,當時聲稱最為科學理性的審理過程,在社會集體歇斯底里的氛圍下,根本無法做出理性公正的判斷。1692年是啟蒙時期(理性時代)的初期,這是歐洲文明由神權、王權、走向民權的時代;然而,如果民智未開,由一群集體恐懼的民眾所主導的獵巫行動,最後會走向悲劇,看來也是不得不然的結果。
然而這應該不只是十七世紀末的歷史而已,也是今日的現實。集體歇斯底里仿若集體幻覺,大家都以為自己最正義最有理,各個義正嚴詞地大聲指控、共聲指責,至於被指控者是否真為罪犯,或許根本尚未確認。然而不幸的是,民眾自認理性公正的自由言論,早已將人定罪;如此,到底是理性,還是瘋狂?
1996年由亞瑟米勒(Auther Miller)所編寫的電影
《激情年代》 (The Crucible),講述的就是塞勒姆的女巫事件。男主角是已有三次奧斯卡男主角獎的
丹尼爾.戴路易斯 (Sir Daniel Day-Lewis);女主角則是當時最為清純機靈的
維諾娜.瑞德 (Winona Ryder),她在這部電影裡又深情又狡猾,為愛瘋狂又為情卑鄙,是個極為矛盾又難以定位的角色,非常成功。
回到《驗屍官》,當Tommy父子逐漸揭開秘密之後,終於明白,女屍原來是來自賽勒姆女巫案的十七世紀末,難怪Jane會是個習慣穿著馬甲的女孩,身上也才會留有女巫儀式的圖騰棉布。除此之外,Jane在死亡之前,肯定飽受各類虐待,割舌頭、燒陰道(基於前述的仇女心態)、碎關節等等。換言之,Jane所象徵的就是賽勒姆女巫案裡的代罪羔羊,那些被誤會誤審與誤判的無辜者。
只是,明明是個無辜者,怎麼會變成是惡魔的代言人?
為了報復。
這些因巫術之名而被誣陷的無辜者,身體雖不得不服法,心卻不曾真正的認罪。於是,這些無辜的集體意識,就化身成為Jane這種腦子還尚活但肉身已死的活死人,她內心之語應是:
你們說我是惡魔,也說我在世間以惡魔的替身犯下惡行,但是,這些通通是子虛烏有的誣陷,為此,我們受盡身心折磨,至今死不瞑目。不過,既然你們那麼希望我是惡魔,已經半死的我,不如就真的當個惡魔,引進魔鬼之力,讓你們看看什麼是撒旦之火。就像是你們當初在集體歇斯底里幻覺下,集體謀殺我們,那麼,我也以地獄之鈴與惡魔之花(曼陀羅花),為你們創造集體幻覺,讓你們在幻象裡,自相殘殺,體驗恐懼與劇痛。
也由於Jane是撒旦在世間的代言,當Tommy想燒掉屍體時會失敗,因為Jane不只不怕大火燒,還會引燃地獄之火,讓烈火燒得更旺,讓人更害怕。也因為Jane不怕燒不怕埋也不怕刀割切剖,Jane是種永恆的存在,彷彿是無盡的詛咒,輾轉傳遞於人間,永無止境地施魔殺人。
女屍在偷笑
她的存在是種複合的嘲諷:
1. 不斷地以她的超自然、不理性、與不可能,挑戰這個聲稱理性與科學的世界;諷刺的是,Jane總是贏家,超自然與超神秘不只存在,還遠勝理性與科學。「神秘的魔力遠遠凌駕理性的科學」相當反轉與顛覆,畢竟理性是當代世界建立的基礎,然而,大眾信以為真的堅實信念,隨便來自十七世紀末的女屍,就能輕易崩解,隨便動個腳趾,就能啟動幻覺模式,控制集體人心。不理性的超自然現象,不只真實的存在,還遠大於人類的理性控制,真讓人汗毛直豎。
2. Jane以「代罪羔羊的報復」存在,不斷地被輾轉傳遞人間,彷彿不絕地在嘲諷集體歇斯底里的愚蠢與荒謬,同時也象徵著集體恐懼的獵巫行動從未歇止,依舊盛行於今日,不止地獵殺新羔羊,代罪不同時代的不同集體恐懼。
3. 自古以來男性對女性的不解,若不是被當成笑話,就是被隱藏成潛意識理的恐懼。這些針對女性的不解與恐懼,經常被妖魔化,Jane就是一個被妖魔化的真實女體:多話(所以舌頭被切掉),流動的經血(男人很怕被沾到),陰道(所以放火進去燒),聰明(腦細胞竟是活的),美麗但藏有秘密的肉體(皮肉下都是神秘圖騰),會讓男人迷惑(曼陀羅花)。女人真像巫術呀。然而,不幸的是,陰柔的女性力量太神秘,即使不動聲色,還是能讓自以為理性陽剛的男性,窒息又致命。
雖然恐怖,《驗屍官》卻是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其樂趣就在於故事最後的顛覆與嘲諷,徹底地模糊掉許多既定的界線(理性與超自然,加害者與受害者),招喚潛意識裡的恐懼(對於黑暗、神秘、邪惡、或女性的恐懼),還不斷提醒我們,是不是不自知地活在幻覺中的蒙昧與愚蠢。
一具女體,藏有這麼多秘密,一刀刀切下,一層層撥開,總算讓人明白,也難怪故事到達最後,渾濁的眼睛轉為明亮,因為真相總算大白。
最後,來聽這首模糊掉黑暗與白天,撒旦與天神,暴雨與天晴的詭異之歌〈Let The Sun SHine In〉:
VIDEO
以下是部分歌詞:
Mommy told me something A little kid should know. It's all about the devil And I've learned to hate him so. She said he causes trouble When you let him in the room. He will never ever leave you If your heart is filled with gloom. So let the sun shine in Face it with a grin. Smilers never lose And frowners never win. So let the sun shine in Face it with a grin Open up your heart and let the sun shine in.
編輯:鄒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