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現時這樣汙髒的水,你們看——」欽仔義憤填胸地指著港灣碼頭下浮著厚厚油汙的水,一堆一堆的塑膠袋、寶特瓶和各色垃圾,他尖厲地罵道:「幹伊娘,誰敢相信,這裡以前是有肥美的魚的。」
「這個港灣裡原來是有人魚的。」
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說。
日落時分,他們常拄著拐杖,蹣跚走來,圍聚在碼頭上,看巨大的船隻進出海港。
「嗚——」
輪船低緩而沉長的汽笛,彷彿召喚他們的回憶,使他們交談起昔日港灣的種種。
那時的港灣當然沒有今日這般繁榮。
「進出來往的不過是些漁船吧!偶爾來了一艘裝機器馬達的貨物船,老遠一進港便啵啵啵啵響起來,鄰近的人都跑來看,還有人放鞭炮慶祝咧——」
老人們這樣回憶著。眼前一艘英國幪幢的豪華客輪燈火輝煌地駛出海港,港內較小的船隻被激起的巨浪顛覆得搖擺不停。
「碼頭也不是鋼筋水泥造的。」
「只是用木板架在浮船上的碼頭吧。」
「一條船接一條船,用鐵環扣連,上面用木板鋪成可以行走的甬道——」阿黃伯補充著說。
「人魚們便在浮船四周游泳。有時也爬上浮船,在木板上曬他們濕漉漉的頭髮。小人魚驚懼地把臉躲藏在母親的乳房間,偷偷向四周窺伺,兩隻小手緊緊攀住母親的脖子。他們有銀色美麗的尾鰭,拍打起浪花——」
許多年之後,親眼見過人魚的人都陸續亡故了,阿黃伯便成了唯一傳說人魚的見證者。每當日落時分,他仍然勉力蹣跚地走到碼頭來,囁嚅著日漸模糊的聲音,說著昔日港灣裡有關人魚的故事。
牙齒全部掉光之後,阿黃伯的上下唇及兩頰都明顯地向內凹陷了下去,加上一點輕微的中風,使他的舌頭和頸部都失去了靈活性。阿黃伯有關人魚的敘述,因為語音的日漸模糊,傳達不清楚,終至於失去了原有好奇的聽眾。
「好在有肥嫂。」
阿黃伯心裡這樣想。
肥嫂是在碼頭上賣燒烤魷魚的婦人,五十餘歲,胖而結實,日久在碼頭上販賣,和阿黃伯結成了好友。
「人魚啦,人魚——」
每當阿黃伯費力地向四周的閒坐者敘述著這段重要的往事時,肥嫂便一面在小炭爐上烘焙她的魷魚,熟練地在兩面塗上大蒜醬汁,一面還騰得出空向四周的人解釋:「魚啦,魚啦,以前這港灣裡有魚啊!」
阿黃伯對肥嫂把「人魚」轉譯為「魚」十分不滿意,便再度從丹田準備好一股氣,把口型、舌頭的部位都弄準確,拚著最大的力氣吐出:「人魚,人魚——」
不幸,聲帶老化鬆弛,加上沒有牙齒以後的走音,那努力準備充分的「人魚」,依然功虧一簣,出口之後還是變音了,尤其是「人」這個字,「ㄖ」音本來難發,必須咬牙切齒,加上捲舌,才發得準確,阿黃伯兩樣條件皆不夠,最後那「人」便完全走了樣。
但是阿黃伯自己不知道,他看著一群目瞪口呆的圍觀者,圍觀者已經習慣,每當阿黃伯講完話,就轉頭看肥嫂,彷彿乞求食物的鳥類。
肥嫂搧著爐火,有點不耐煩,便草草註解說:
「是啦,是啦,有鮪魚,有鮪魚。」火旺了一些,她才又補充說:「何止鮪魚,我小時候,還有仔魚、旗魚、鯊魚。鯊魚不是還沿著愛河進來,咬掉一個游泳小孩的腳嗎?」
大家都慨歎了。肥嫂的童年,這港灣裡竟然是有魚的啊!
「你們看,現時這樣汙髒的水,你們看——」欽仔義憤填胸地指著港灣碼頭下浮著厚厚油汙的水,一堆一堆的塑膠袋、寶特瓶和各色垃圾,他尖厲地罵道:「幹伊娘,誰敢相信,這裡以前是有肥美的魚的。」
欽仔年輕時是激烈派,好打架,有草莽氣,搞過好幾個幫派,四處與人追殺。高中畢業,投考了軍校,覺得可以更理直氣壯地做一個心目中的「英雄」,不想沒多久因為鬥毆殺人判了軍法,坐了幾年牢,出來以後賦閒在家,由一個老母做縫紉養家。欽仔依舊想做英雄,恰好威權垮台,島嶼解嚴,黨禁開放,欽仔便一面遊手好閒,一面在許多場合繼續發激烈派的各種言論。
欽仔一腳踏在繫綁船纜的鐵樁上,兩手掄動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宣講著「今不如古」的種種,就拿港灣中從有魚到沒有魚,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而我們老百姓,吃著怎樣的苦呢!」
欽仔說到這裡,有點眼眶紅了,他同時想到了趴伏在縫紉機上趕工的老母,同時想到自己在軍校時被班長斥罵的情景。
「人魚啦——」
阿黃伯被欽仔的氣勢遮掩得看不見的矮小身體,忽然爆發出空前悽惻的一叫,從此便僵仆不動了。
四周的圍觀者都嚇呆了,包括欽仔在內,都不知道矮小萎弱的阿黃伯方才何以發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一叫。
肥嫂用手上搧爐火的扇子輕輕為阿黃伯搧著。
阿黃伯兩眼圓睜,口角微微淌著一線口涎。
「死了嗎?」
附近大學生在排練戲劇,他們的老師是新近從德國回來的戲劇學家,指稱台灣的一切戲劇都是騙人的,便帶領了一批年輕的大學生,離開學校,在碼頭上排戲,他說:「記住,儀式,只有儀式才是戲劇。」
他想起他德國的老師——一個飽受納粹迫害的猶太藝術家說過的話,便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死了嗎?」
他的學生都被命令脫去了衣服,全身塗滿了白粉,頭皮刮得精光,在碼頭上爬滾掙扎,彼此用恐懼顫抖的聲音互相傳問:「死了嗎?」
在互相傳問「死了嗎?」的戲劇家的耳語中,阿黃伯似乎真的氣息微弱了。
欽仔捶胸頓足,哭嚎著叫道:
「讓我們孤獨的老人這樣死在碼頭上!」
「死了嗎?」
「死了嗎?」
「死了嗎?」
塗著白粉的大學生赤精的身體如蟲豸一般滾爬著,他們把「死了嗎?」變成台詞重複著。
救護車嗚嗚地趕來,紅色的警示燈一閃一閃。
阿黃伯被抬上擔架的時候,依然側過頭,看到港灣裡一群一群的人魚,在曬完太陽之後,用利刃把帶著尾鰭的下半身用刀切下,留在浮船鋪木板的碼頭上,只用完全屬於人形的上半身泅泳出海,流出的血在海面上拖得長長的。
「這次,他們是真的不再回來了。」
阿黃伯被抬進救護車的最後一刻心裡這樣想。他而且看到,碼頭上排列著一行一行人魚下半身的尾鰭,而碼頭上的工人不知道,正用巨大有尖刺的鉤子,把人魚的下半身一一拖走,帶到魚市場去出售。
這是我常去的島嶼南端海港城市的傳說,夜晚喝酒,從八十五層大樓眺望,遠遠的海港似乎仍可以幻想,正有一隻一隻人魚,在混濁的夜色裡泅泳回來……。
收錄東西方傳說、神話的改寫,透過故事,我們能讀懂生命的啟示,更可發覺內在那不被看見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