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劇場,演員與一切演出場景、道具便已經在台上。台下的觀眾還在魚貫入座,台上的演員已經坐在椅子上,摺著手裡的紙張,或是改變一下姿勢,或是將腿上的紙盒放到椅子下面……呈現的便是一個人在家中最真實、最生活化的樣子。而故事,便從主角王文彬在父親王添財的頭七,回憶著過去與父親一起構築的回憶開始……
台上的布景,其實都是王文彬替父親做出來的紙紮,爐灶、冰箱、水族箱,放在舞台最中央的小台車上,放著一個布袋戲戲偶,那是他的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角色─廖添丁,一個無比正義的角色。
在故事前段,王添財在小文彬的眼裡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父親,他帶著他去看布袋戲,吃烤香腸,在家裡的時候也會用幾個戲偶:廖添丁、紅龜、牛頭馬面來跟他玩遊戲。廖添丁就是父親的角色形象,第二代的紅龜是主角,他認認真真把兒子帶大,對孩子很有耐心沒生過氣的父親,卻對於兒子詢問關於「陳國樑」是何許人也的疑問避重就輕,只告訴他,那是第一代紅龜,是一個讀書人。
戲偶靈活的在操偶師手中飛躍、打鬥,轉頭、找東西、追趕跑跳……在真人與戲偶的互動中,虛與實相互交錯,建構出的是一幅最家常,最美好的生活圖景。但是故事一直提到父親的種種,那麼在家中同樣扮演重要角色的母親呢?
從舞台上方緩緩降下了一個布置成女性閨閣樣貌的小戲台,潘金蓮的戲偶便象徵了那位因為生病而一直待在房間裡,與主角沒有太多接觸的媽媽。藉由戲偶潘金蓮、王婆以及廖添丁之間的互動,我們得以一窺王文彬的身世:他是某人的遺腹子,王添財並非他的生父,卻待他如親子一般照顧。而母親長年的沉默,生病關在房間裡,應該是對意外亡故的父親念念不忘。她用她的一生來憑弔她的摯愛。
我覺得在這一部分融入傳統布袋戲的演出方式是個很不錯的表演嘗試。用虛假的戲偶,借代為現實中的人,讓劇情線往前推進,既讓布袋戲能有發揮的空間,也在整齣戲當中並不顯得突兀。
在母親因為跌倒昏迷過世之後,已近古稀的父親也開始出現中風、癡呆的狀況,嬉鬧的戲偶,冒煙的爐灶,差點火燒房子,吃不完的飯菜丟到床底,年邁的父親記不得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也認不得兒子,一切生活所需都必須仰賴王文彬張羅。
鄰居家阿姨在一次王添財半夜走失之後,特意去敲王家的門,大聲建議王文彬把爸爸送進療養院,好讓鄰里可以過上安穩日子。身為人子,王文彬並不想送走父親,於是他出門時將門反鎖,將家裡的一切利刃、危險物品收好,就連母親生前的房間也沒有放過。
然而,卻在整理的過程中,他在母親的衣櫃裡發現了一封掛號信,時間正是母親跌倒的那一天。信封裡是一顆斷掉的牙齒,一張泛黃脆弱的信紙─那是一封來自三十幾年前,十分簡短的遺書提到了「不要怪阿財,我不怪他」,而信末的屬名,就是那位神秘的「陳國樑」。
為此,主角查遍了所有資料,最終得知陳國樑在白色恐怖當中的經歷,解開自己身世之謎的同時,卻也知道了養育自己長大的父親,便是那個讓自己的原生家庭支離破碎的兇手。
我想,當時王文彬對於自己的兩個父親的情感是十分衝突的,一方面他憤怒、他不解自己的養父為甚麼要做為告密者,讓自己的生父最後在獄中上吊,毀了自己本來可能可以擁有的天倫之樂;另一方面他對於生父的不了解,一切的認知都來自於檔案紀錄,而自己的養父卻陪著他長大,陪著他度過數十個寒暑,他不愛自己的養父嗎?那必然是愛的。但是對於生父呢?我想他也是愛著的,即使他們一點緣分也沒有。但是若是兩方要比較的話,他對於養父的感情必然是比生父要重得多的,但是也無法輕易原諒養父告發生父的行為。他的不諒解,導致了他逼問他的父親到底對陳國樑做了什麼,或許也間接導致了他在看到父親半夜在廚房吞食老鼠藥,倒在地上抽蓄嘔吐時選擇袖手旁觀。
故事從王添財的頭七開始,最後也回到王添財的逝世結束。最後,王文彬說:「廖添丁跟紅龜的故事,我會讓他繼續演下去。」或許可以看做他與養父之間的和解,也是養父與生父之間的和解,一切都已成過往雲煙。
這齣戲或許可以說是一部充滿愛的故事,養父對養子的愛,養父對妻子的愛,生母對於亡夫的愛,生父對於妻子、對於未出世孩子的愛,生父與養父之間的兄弟愛,可惜在這個愛的迴圈裡,其中一個人踏錯了一步,將本來可能幸福美滿的兩個家庭,最終成為一個家庭的悲劇,而最後又在養子對於養父的愛,對於生父的愛當中,有了一個相對圓融的結局。
舞台上放置的椅子、桌子、冰箱、爐灶,一切用於場景布置的大型道具都成了布袋戲偶在劇中演出的戲台,看著戲偶在操偶師手中,隨著劇情需要在舞台上飛簷走壁,上山入海,是一種有別於傳統野台演出的體驗。
然而,即便整個舞台都是布袋戲演出的大戲台,劇中還是安排了兩個橋段,讓布袋戲回歸到小戲台的傳統演出方式來演繹。從舞台上方降下的女性閨閣,是講述主角部分身世的舞台,而最後降下來的審問廳堂,則是交代了養父告發主角生父的過程。兩個部分,都對整齣戲的劇情推進有重要的效果。另外,以戲偶角色代為表示劇中角色:養父、母親、鄰居阿姨、陳國樑,進而達到對話與虛實交錯的效果,讓這一齣獨角戲,有了另一種表現方式。
與同黨劇團合作的操偶師是吳榮昌、黃武山,師承陳錫煌,至今也一直在傳統布袋戲這一塊努力耕耘。傳統布袋戲到了現在已是逐漸湮沒在時代當中的傳統文化之一,能夠與現代劇團合作,嘗試用另一種方式演出,在我看來也是一個不錯的途徑與選擇。當然,這並不是說傳統布袋戲非得要依附在另一個戲劇表演方式下才能生存,但這也無非是替傳統技藝尋找另一個可能的出路。
《白色說書人》將獨角戲結合傳統布袋戲以及傳統布袋戲在演出時的音樂,將一個經歷過白色恐怖的家庭的故事在回憶與現實中娓娓道來。這個家庭或許是當時候許多遭受政治迫害的家庭的縮影,是許多告發者與被告發者的寫照。恨與原諒,從來不是輕描淡寫那麼簡單,只希望有一天,受害人的名譽可以被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