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短途旅行,很多人喜歡問的問題,不外乎就是「吃喝、住宿、獵奇」這幾樣東西。
大致來說,如果剛剛講的幾個大項,不能構成滿足的想像力時,通常都會放棄。
講起來,似乎也沒什麼錯。
畢竟到一個「吃喝、住宿、獵奇」都不及格的地方去玩耍,浪費時間在平淡的目的地上,人生苦短,何必呢?
說什麼也沒有理由讓步吧!
不過,我倒沒這麼嚴格。
一般來說,我都是碰到什麼了,才去那個什麼地方。
或者,另外一種自主性的,那就更莫名其妙了。如果是這個,根本連偶然都稱不上,就是突然的外出,坐上車,又毫無理由的下了車,所謂:「途中下車」這樣的人。
飯田先生是去年在靜岡鄉認識的長輩。
當時,因為急需了解水源與茶園的相互關係,由東京方面的熟人介紹後,由於狀況急迫,沒辦法先打電話或請介紹人事先聯繫,就直接坐班次最近的快車抵達。
他在清水車站月台,遠遠的就跟我招手,像久別的親戚或熟人那樣的表情。
真是意外,固然下車的人群並不算多,不過,他居然可以一眼就辨識出來,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
更訝異的是,他居然可以使用若干台灣話在某些語助詞裡。
我們沿著整齊的梯田茶園,一層一層向上緩步,很快的這位(綽號)耕太郎就帶著我走到高地,往港口眺望的同時,問了幾次「到過清水沒有?」
「這是頭一次,除了訝異茶園修整的跟盆栽沒有兩樣之外,我其實更期待這邊的浦燒鰻魚飯,這裡的稻子長年有潔淨的水源滋養,據說即使冷飯也甜美的很。」
「鰻魚飯好吃的因素,其實很簡單,活動量大的鮮鰻、蒸煮略乾的米飯,還有烤肉時刷上的醬。這三要素,這一帶,即使是無名的食堂,都有這種本事。」
他繼續眺望遠方,好像穿過什麼障蔽的透視。
豐富透頂的茶園漸層的綠意,向青藍晶瑩的海水延伸過去,尤其是色塊密接處,波浪的白色碎沫時而讓綠比率多一點,或讓青的比率少一點,這種視野,只能用難以言喻來表達。至少我沒在其他地方見識過。
「我說的是台灣的清水,Kiyomizu。這裡雖然也叫清水,不過唸成Shimizu。」他從外套拿出掌型手帳,端正的寫給我看。
我搖搖頭,表示從沒去過,即使離自己住處才兩個鐘頭時間的這個小鎮。
事情辦完後,我們上了東海道高速鐵路,在浜松新站下了車。拐進一條容易被忽略的巷子裡。
鰻魚飯店,叫Atsumi,是間整理過的五代老食堂,since 1907。
不過,我對幾代或百年這種事情興趣幾乎等於零,好吃的現況可能比什麼都要重要。
跟隨飯田先生的意見,我們都點了基本款的兩段式鰻魚飯。等候烤魚的時間,他問我要不要試試白燒的,配純米冷酒很搭。
鰻魚飯一下子就乾淨見底,連細針般的魚刺都烤酥,確實很不容易。
白燒鰻沾了海鹽,咀嚼第一口的同時,他問我能不能幫他忙。
「年輕時,我在台灣Kiyomizu待到快四十歲,遣送返回這裡的Shimizu老家時,反而覺得台中清水才是我的家鄉,這樣子過了幾十年。看到你的時候,我確定是該去看一次的最後時刻了。」
他又叫了兩合冷酒。
我答應,會陪他逛完他想去的每個清水角落。
就這樣,雨季期間,我在從來沒來過的清水火車站下了車。
站裡的乘客少的像盡責的臨時演員,倒凹式的候車室內,很有味道的居中排了兩支實木長條椅。
時間好像還真在1930年代。
打開耕太郎的掌型手帳首頁:「下車時,完全感受不到去年地震的痕跡,暖色的長條貼磚和洗石子的柱子,竟讓我這個異鄉人有了確定感。」
他把當年的筆記影印縮小貼在頁面,提示要與年輕初次的工作地點重逢的記號,真不簡單。
嚴格說起來,這算是本建築偵探筆記吧?
在夜雨午夜還沒打烊的夜市,街角舊式旅館小書桌上,邊翻閱邊查看散步路徑。
這棟還提供熱水瓶的老樓層,就像小學畢業旅行的記憶,空間狹窄、低矮卻潔淨。
打開窗探望微濕的街,還有奮鬥拚宵夜的本地人群。
飯田筆記之外的,唯一算是自己的部份,可能就是吃碗清晨七點多出菜,午前就結束的「榮米糕」。
清水一直以這種糯米飯為名。不過,外人提起的十幾家店舖,這家這裡人才吃的早午餐,多半被忽略。
雖然都是以木工改行的王塔為宗師。
住在這罕見早市、夜市同街的唯一理由,就是「榮米糕」就在旅館隔壁,說起來,真是愛吃到無所不用其極了。
除了滲入肉片汁液的糯米飯的滑嫩驚奇之外,更難解的是淋在飯上的紅醬,說是用在來米和紅椒研磨的,據說劑量的控制,完全靠目測。
連點來的鹵蛋,燉豆腐,都是這種顏色,只能說相當奇特,要不然呢?
往街心走去,市場由一間木結構的八角樓在十字路展開,對角叫「金足成」的銀樓匾額喜氣洋洋的用肥肥的顏體字署名「小東山」這樣不像書法家的作者名,下面一條橫春聯:「金融充足萬商成」。
這兩間,都在飯田先生的紀事裏。
這條市場,算起來,從夜市到早市,中間靜止的休息,算算僅四個鐘頭左右,
接下來,流連在有幾十種鮮果蜜餞攤,買了傳統梅子粉後,迷了一小段路。
亂竄的到了另一個小市集,路上發現不少眼科招牌,幾乎到了擡頭就是的地步,嚇得我只好平視直行前進。
轉角平淡無奇藥妝店,發現二樓有個展出以「既視感」(我自己想的,因為作品都充滿了Déjàvu的夢中滋味)為主的畫廊,名字叫「科元」,為什麽呢?
少女般笑咪咪的企劃人員給我看了一件高不到四十公分的木雕刻鬥雞,說是民國前四年生的蔡科元木藝家手雕作品,他是畫廊主人的長輩。
不過,這件作品讓我很訝異。
仿佛等待上場的這只,安靜的眼神、蓄勢待發的片片羽翼,用強健的腳攀在小山一般的石塊上,即使只是幹單純的木頭色澤,但,幾乎馬上要動作起來的樣子,很難想像只是一般木刻匠人的作品。
另外,巧合的是,來到這裏的耕太郎當時十五歲,大了蔡先生三歲,他們在這小鎮相遇了嗎?
我多住了幾天。把本子記載的光復街閩清和折衷式洋樓、光明路上洋式商店集合屋、清水街的連棟長屋、依然有「印書館」的文昌街、甚至走上去費力的神社石獅子等日據時代的建築相關照片都拍下來,寄給他。
附上的說明是: 「連我都驚訝,記事本裏的每一間,居然都好好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