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世界入夜之後依然一點也沒變暗,就算沒有人,也隨處都能聽到電子音,被各種氣味渲染的混濁空氣。天空只是為了填補建築物之間的空隙,雲也只是為了下雨而存在。那才是日本。至少翔人一直是這麼以為,而在那當中,翔人總是隻身一人…總是很孤單。」
在得知這本新書(中文版)即將出版的2017年3月,據說花三年時間改編原著的電影【泡泡 しゃぼん玉】正在日本上映。筆名乃南朝(乃南アサ)的直木賞作家,看網路介紹幾乎以推理的作品鞏固了名氣,多次受到影視界翻拍。
【我尚未破碎的心】卻不是懸疑小說,它顯現乃南朝細膩描寫的文字功力,不,我該換一種方式形容,讓我在文字閱讀的流暢度相當滿意,看似平鋪直敘,看似多主角內心不確定又軟弱多疑的旁白,卻細膩藏著改變主角的既有難堪回憶的故事力量。
小說「消費」了老人家,在幾乎看不到15-20幾歲年輕人的深山村子裡,只有老人家無疑的溫和能撫慰遊子的心?不一定。燈火下每個「家」的故事不一樣,但是對23歲的伊豆見翔人來說,如此的「不一樣」讓他如泡泡的人生,碰破後留下指尖的水漬,是他存在的證明。「今年夏天,不,至少在一個月前,他沒有想過會像這樣踏上環日本一周的旅行。」
伊豆見翔人飛快不停地飆著偷來的小50機車,「他就這樣馳騁在夜晚的街上,遇彎就轉,把油門轉到最大,筆直往前衝。….沒事了,看來沒有人追過來。」走入眼前深沉黑暗茂密的巨木林,他「處理」車子和女用肩包,「收穫」不好。蝴蝶刀上沾了「暗色東西」,唉,失手了,這回可能傷到人了….
些許篇幅,讀者就懂這小子靠著搶劫過日子,就衝著個莽撞膽子,心裡不夠狠。搭便車遇上被意外丟包,就這樣「融入」伸手不見的黑夜裡,「他頭一次感受到這種發自身體深處的悚然顫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天黑天亮,多麼接近雲和飛鳥,在作家筆下脫去困境,這兒就是安靜的世外桃源。翔人走著,看見了倒地的速克達和受傷的阿婆,「見死不救或許跟殺人沒甚麼兩樣」,阿婆喊著要這小子載她回家再找醫生,她快撐不住了……翔人根本也「偷跑」不了,只能照辦。
這是一個翔人從沒有進入過的「世界」,有被「照顧」的感覺。「翔人怔愣地任由她握著。那雙曬得比翔人更黑、佈滿青筋的小手握著翔人白色的手….阿婆說,非常謝謝你」,深深彎下她小小的身軀。她說,他是「好孩子」。翔人「開始覺得背後陣陣發涼意往上竄」,這年代,居然有這種理所當然招呼陌生路人當這是自己家用的人?翔人不用擔心下一餐有沒有得吃,有沒有地方睡,能洗個熱水澡。鄰居們把「伊豆見」聽成了同音的「和泉」,椎葉和泉(阿婆孫子名字),變成他不想多解釋的新名字,難為情又奇妙的心情,睡到自然醒的舒服日子,一天過一天地留住下來………
阿婆除了來回醫院還很忙,「幾乎沒看她靜下來過」,跟懶散的翔人是強烈對比,也不多問。祖孫的關係往往在有故事的創作裡很好發揮,老人家的碎碎念或管不管,比父母更能緊鬆劇情的走向,通常觸動讀者或觀眾的感受更深,阿婆偶而會讓年輕的翔人做點〉雜事,卻不曾開口問他的過往。翔人本來想找到點錢,偷了錢才能偷跑,結果錢沒找到,每天都能吃飽,吃飽有睡意,藍天連山,天又黑,天又亮,「每天都重複一樣的循環….總覺得今天也走不了」。
「靜寂就好像會鑽進耳朵深處一樣。時間彷彿靜止不動。真的有這種世界嗎?但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寂寞。真不可思議。」這裡,甚麼也沒有。晚上只見星星的這裡,為什麼不孤單?最奇怪的就是阿婆。從來沒有人如此對待過翔人,他「不習慣」。阿婆看起來沒有害怕翔人,也顯得沒有疑心他,反而睡醒時,翔人就擔心「自己做過的事」不知何時會曝光,總要隨時提醒自己做好滅口逃亡的準備。對,萬一的情況,「滅口」。
三姑六婆的鄰居們也對他很「親切自然」,原來大家把翔人還是當成「和泉」,阿婆的孫子,阿婆在東京的兒子豐昭的孩子,一個從大城市回來家鄉,看起來很累,卻甚麼都不懂的大孩子。翔人有時會想,難道這才是「家」的感覺嗎?他印象裡的家,只有老媽咒罵著婆家和老爸沒出息的聲音,只有老媽恨他長得像爸爸的厭惡,這兒的「奶奶」跟兒孫也離那麼「遙遠」,會不會他們也說著沒見過面的阿婆的壞話?
「你每天都躺在家裡無所事事不是嗎?」鄰家茂爺爺說,村子裡都是老人,祭典(平家祭)的準備會忙不過來,他希望年輕的翔人能幫忙,上山幹活去。沒有時薪,從山上採下來的東西會分給他,賣出去算他的,茂爺說「靠自己啊。」。翔人決定去,不花成本的事,何況他也需要現金,沒甚麼急著要離開的理由。他跟著茂爺,走進真正的山裡……翔人叫累了,想放棄,走三小時山上才能「摘採」點東西,跟不上又怕會被「丟」在山裡。回到「家」,阿婆跟茂爺很開心,「太好了,小子,真不錯,希望能賣個好價錢。」每天回來累得像狗,聽到讚賞很高興,隔天早上被叫起又想放棄,全身痛啊….在山裡,是男人跟男人的對話,翔人有過掙扎,想逃,想殺人,「快給我清醒一點,在山裡一不小心很容易受傷的。」
「現在,像這樣在這裡跟素昧平生的阿婆一起吃飯的自己,就好像難以捉摸、飄浮在空中的泡泡一樣。」雖然眼睛看不到感覺不到,但「時間」確實不停流動,自己經歷的童年、學生,甚至外人不知的他的「家」都過了,沒有痕跡…..「我現在在這裡。」,阿婆的大房子裡,有一天,自己也會變老吧!阿婆甚麼時候變老的?甚麼時候開始一個人住?「再怎麼想也沒有意義。如果人能看到未來,就不會有那麼多辛苦了。…可是,如果可以,他也想過正常的生活。」
【我尚未破碎的心】指的就是翔人如吹彈可破的人生。原本「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對翔人來說都無所謂」,別忘了能一手寫刑偵推裡一手文藝作品的乃南朝,會「刺激」讀者的敏感。作者寫來能飆點漢子對話的老男人茂爺,點醒懶惰的翔人;寫來難過回鄉的美知的美貌吸引翔人;寫來突然半夜回家翻箱倒櫃的豐昭,讓翔人在想背棄阿婆時又護著阿婆….都在那個說一年只讓村子熱鬧繽紛一回的接近祭典日子裡發生。
阿婆說,「不能一直說謊喔...那些沒關係的人倒無所謂,但是對自己真正珍惜的人,可不能說謊」。
大家對於有年輕人翔人的幫忙開心的很,翔人內心開始有些沉重,那些不為人知的世界哩,翔人卻是傷害過不少老人家的搶劫犯,現在卻是個好青年,真諷刺。作者也用美知的心痛讓翔人頓悟,「我傷了人,我給別人的一生帶來了傷害。」翔人哭了。「他這時才發自內心地覺得,到頭來,自己本來就不是個能裹上溫暖棉被悠閒入睡的人。」真正的伊豆見翔人,沒有家,沒有可以依靠的親友,沒有工作,沒有上學,甚麼都沒有,像肥皂泡泡遊蕩飄流般的存在,也許試圖停留或跟人接觸就會立刻破滅。一切無奈都是「沒有辦法」,反正泡泡是無法選擇持續停留在空中的,無所謂了。這個跟自己無關的地方,是該離開的時間了嗎?
「阿婆比誰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還是不寫作者怎樣才讓翔人能繼續擁有有阿婆的「家」?那是乃南朝在呼應自己小說中鋪陳「誠實」和「溫暖」的最有力量的安排,也是這本書值得閱讀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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