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兩個月之後,品航終於博得了能帶領市立交響樂團公演的機會,那天他非常的開心,他已經不記得上次為了音樂那麼開心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這是他靠自己的力量一路開墾出來的機會,不是依靠任何期望的限制或家族名聲的加持,他握著那張聘書,感覺踏實的像終於看見前方佇立了一個新增的路標,公演的前一個星期,他寄了兩張票回家,另一張,則是特地跑到桂源的家裡親自拿給他。
他特地神秘兮兮的把票用不透光的米色信封裝好,遞給他的時候臉上藏不住豐足的笑意,好像正要跟他分享一張能夠讓人一夜致富的藏寶地圖一樣欣喜,品航看著他從信封裡把票抽出來,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指揮的欄位上,臉上瞬間出現毫不遮掩的驚喜表情。
「你真的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
他開心的用力拍著品航的肩膀,表情驕傲的仿若一個過度寵溺孩子的傻父親,品航知道他不知不覺開始依賴他寬厚的溫柔,他總是坦承的說他以自己為榮,這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寬容,可以阻止總是沒有牢固支撐的內在,不再被無止盡的自我質疑吞食,自信也稍微堅固了。
桂源答應了他那天一定排除萬難也要過去,突然間他停了下來,看著品航從棉外套的領口出露出歪斜的紅色領結,下意識的伸出手幫他調整。
「怎麼打的這麼歪?要當指揮的人了還跟小朋友一樣。」他一如往常溫柔的輕笑,幫他把領結俐落的打了個方正的蝴蝶結。
演出當天桂源一早情緒就很高昂,他覺得那股榮耀似乎也加冕了自己,昨晚他就把下午預定搬家的客人提早到早上,推掉一個偏遠地區的別墅搬遷,拿出在衣櫃裡窩藏了好久的藏青色西裝,雖然款式有點老舊,但燙平整頓之後穿上,只有肩膀跟手臂的地方因為平日粗重的勞動更加寬闊結實,感覺有點彆腳之外,其餘的地方,鏡子都肯定的告訴他這身衣服還嶄新正式的足以上得了台面。
他難得的奢侈搭了計程車到了音樂廳,往入口處指示的方向,踏進氣氛明亮、吊著兩排奢華水晶燈的寬敞大廳,四處都懸掛著這次演奏會的主題海報,演奏的曲目是Bruckner第四交響樂,海報上品航站在樂團前,抬起頭揮舞著指揮棒,在燦亮的光線下輕閉雙眼,臉上的表情是桂源從未見過的盡興和專注。
開放入場時,他很快的搜尋到已經深印在腦海裡的座位號碼,是十分靠近指揮的右邊第二排,他很少接觸這樣正式的場合,陸續進場的人都細聲的找到定位之後就安靜的等候,就算交談也將音量壓到最低,讓整場的氣氛顯得安寧隆重,坐定之後桂源挺直著背脊,連呼吸都調幅的慎重而緩慢,二十分鐘後參予演奏的團員們便開始有秩序的在舞台上就坐。
之後品航便從布幕後出場,他穿著完美呈現身體線條感的燕尾服,及肩微蓬捲的褐色短髮不像平常整齊的紮成一束,而是柔軟的披在肩上,腳步從容輕快的站上指揮台,他拿起指揮棒的預備動作,像正準備在一片空白畫布上揮灑靈感的老練畫家。
樂章開始是一連串低頻振動的音符,漸進式的提升到和諧的齊奏,聲線圓厚飽滿,純粹淨潤,氣勢如充滿力量的風暴,一個一個聲部是精確又獨立璀亮的星火,一搭上節奏的引線就瞬間燎原似的研展開來,各自乾淨俐落的發揮,不衝突也不強奪,愉悅的祥和裡隱藏著神聖的肅穆,音質猶如在恰如其分的流線上順暢滑動。
桂源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和平常自己在部落裡,聽到代代傳唱如璞石般的古謠完全不同,是充滿各種質地精緻的聲音彙整,紮實有技巧的演出分配,樂奏呈現的感覺就像精工細琢的一樣晶澈,整場下來他都沒有把視線從品航身上移開。
聚焦著他柔軟卻不失力勁的動作,時而用雙手或單手協調的詮釋著每個音符發聲的表情,神情跟隨著樂奏的起伏變換的柔和或嚴肅,有時還用唇形無聲的提醒在這個小節段落必須表現的壯闊力道,像一個正在完成雄偉建築工程的工程師。
演奏結束,觀眾忘情的起身鼓掌,將最高的致敬回饋給這位年輕的指揮,桂源好一會才回過神也站起來拍手,品航往舞台的三個方向連續獻上誠摯的九十度鞠躬,一下了後台,簡單的跟工作人員與團員握手致謝後,他馬上就脫下西裝外套往散場的大廳走去,在大廳中心他環顧四周到處探望,把手伸進口袋發現一片空盪時他嘴裡輕「嘖。」了一聲,才想起手機放在後台的休息室裡。
「你在找誰啊?」身旁響起熟悉爽朗的聲音。
品航馬上輕笑了出來抬起頭,看到他明亮的笑臉,似乎就可以讓他感覺自己值得感到驕傲,他不自禁的上前握住他厚實的手。
「謝謝你今天抽空過來,我真的很開心。」
「我答應你排除萬難也會過來啊。」他緊緊回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搔著頭。
「雖然我是聽不太懂這麼高級的東西啦。不過你看起來真的棒呆了,好帥氣好像在發光一樣。」
品航聽到這種他從來很少被贈予如此坦白的讚美,他把眼神低垂,微微的把身體縮起來低聳起肩膀,桂源明白只要他被肯定就會露出這副無所適從的模樣,好像一直在懷疑自己沒有資格領受這種好意,桂源實在不明白他究竟經歷了什麼過重的高壓,讓他的自信像是紮根在乾涸的土壤裡艱苦的生長,他不自覺的伸手,摟緊他單薄的肩膀。
「你等下還有事嗎?我請你去吃我們巷口新開的牛排館,好好慶祝一下。」
在品航正要出聲答應時,卻被胸前別著工作證的人員輕拍了一下肩膀。
「謝先生,有您的訪客。」
品航回過頭,看見工作人員旁邊站著一位穿著得體高雅的女性,笑容如同被瞬間吹熄的蠟燭頓刻就熄滅。
是許久不見的母親。還是一樣,得宜的姿態,規範內的氣質,雅致的妝容,表情卻像精緻的瓷娃娃一樣冰冷,讓人絲毫感覺不到久未相逢該熱情展現的親情溫度。
他放鬆的背脊一下僵直了起來,像本能的想抵禦什麼一樣豎起全身的防備,他微折起眉心,臉色像被一股暗夜的濃霧遮蔽。
「請你等我一下。」他回頭低聲的和桂源說,唇邊的笑容十分勉強。
「沒關係啦,剛結束表演應該有很多人要等你一起慶祝吧,我們有得是時間可以一起吃飯啊,你先去忙吧。」桂源毫不在意的笑著說,不想讓他為難,拍拍他的肩膀知趣的轉身往大門走去。
品航看著他溫暖的身影消失在散場人群裡,輕握起拳頭,只是稍微的側身,不想直接和她對視,在雙親面前他很直接的會感受到中間隔著長年築起堆砌的冷漠圍牆。
他調整著呼吸,想著剛剛在上台前他偷翻開簾幕看見留給雙親的位置,在正式演出的三分鐘前都還是空的,母親現在會出現在這裡,一定是她又動用了名聲取得的特殊關係,坐在上層未開放的VIP包廂裡面,品航最討厭這樣,不管在什麼時候他們都要隨時突顯自己受到敬重的地位。
「我和你父親下個月要去維也納公演,要三個月之後才會回來,你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家裡的鑰匙。」她聲音輕柔卻充滿制式的威嚴,從鑲滿黑色水鑽的手提包裡拿出一串鑰匙。
「不用了。」品航迅速的回絕,站直了身體,眼神傳達清晰的倔強「我出來前就跟你們說過我不會再回去了。」
總是這樣。品航感覺心裡的期望正在往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墜下,他嘲笑著自己竟然還曾經燃起一點能夠重拾緊密關係的火苗,以為只要站上指揮台,就可以爭得他們願意用平視的立場看待自己的機會。
她特地來全程觀看卻什麼也不提,好像在用不值得言說的沉默告訴他你還是不夠,你對音樂沒有殉身的準備,缺乏嚴厲的自肅,你要伺奉它為唯一的信仰,你總是依賴安全感,只想窩在舒適的範圍裡。
你不夠資格,永遠不夠。
「隨你了,你跟你爸都是一個硬脾氣。」用眼神緊繃的對峙了幾秒後,她別開視線輕嘆了一口氣,走上前。
「還有跟他一樣,為什麼你們的領結永遠都是歪的?」
她用已經有些蒼白皺褶的手幫他調整好領結,欲言又止的把掌心輕放在他胸前幾秒,最後還是選擇轉身離開。
他們幾乎是一起轉身背離對方,這個不知道在何時斷裂的、猶如一病不起的關係,總是沒有人有準備說破,也沒有人試著推開尊嚴往前跨一步,血緣是最後的救生索,如果沒有這層無法毀壞的聯繫,一陣大浪襲來就可以把他們各自沖散到接近陌生的境地。
品航衝回已經沒有人聲的休息室拿走自己的私物,加快腳步從側門離開,在轉角的馬路前攔了計程車,和司機報了桂源住的社區地址,心跳如重擊在鼓面一樣鼓譟,眼眶痠疼發熱,手心是冰涼的,他縮起身體似乎可以感覺得到發冷的顫抖,像一個逐漸失溫的人急需一個充滿日照的地方禦寒。
在靠近桂源家的路口前下了車,他小跑步到他家門前按門鈴,按的又快又急,像丟失了一個充滿分量的東西一樣慌張,他試著顛起腳望向屋內,裡頭是一片靜默的漆黑,就像告訴他沒有人會對他發出的求救訊號有任何回應,他頹落的低下頭,努力的調穩已經失去規律的喘息,直到身後隱約的傳來一個溫沉的人聲哼著他熟悉的古謠。
他走回巷子中央,看見提著便利商店塑膠袋的桂源從巷口彎進來,桂源也同時看到了他,品航隨即無法控制的往前跑。
「你怎麼……?」還沒等他發出疑問,品航已經撲進他懷裡,
「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吃牛排。」
他將整個臉都埋進他胸前,幾乎在同一個時刻他一路隱忍的眼淚也全數落了下來,臉頰依附著他胸前另人安心的熱度。
我需要他。
品航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的確認,不管這是脫軌的愛情還是膚淺的依賴,我需要他,我需要他成為我一切的歸屬。
新生的火苗就這樣輕易的點燃,他知道自己正在確實的前往,前往不知道何時已經漫延至無邊的一條全新的通路,那裡似乎有著他穿行了比黑夜還要漫長的迷途之後,終於拾回通往白晝的,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