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整個夏季的暫憩和整頓,上星期天終於有辦法走進熟悉的芝山岩貓頭鷹之家,跟著帶領的兩位老師一起跳舞,在軟韌的木地板上滾動,一翻身睜開眼,整面明亮的窗外追隨光而曲折的樹幹,枝頭的茂葉仍然搖擺著篩落碎光。
走廊上平躺著不同時間墜落的枯葉,有些仍然鮮綠開展,有些從邊緣開始捲曲,有些已經包覆如蓑衣,成為機質的繭,保持用最輕微的力道就可以分解成碎片的模樣。
半閉起眼只感覺呼吸、四肢、脊椎、腳掌、手指,恍惚如進入無人無光之境,那種感覺跟絕緣有點像,舞動的時候刻意把每一吋都伸往身體很少去的反方向,把自己的肩膀和脊骨往內聚攏的時候,肩緣下一陣疼痛,像突然被燒紅的石塊熨貼上難耐的熱度,我放掉呼吸,試著鬆開那裡的淤積。
這個症狀是一年前開始出現的,如今它已經是舊傷了,痛感漸漸的在皮膚下挖空細小的支道,築起巢。潮湧反覆,沖淡又積累,身體對曾經過往的記憶,如同為了磨平銳牙而啃斷的小樹枝,始終散落在原處,在眼不能見之處,長成遠高於視線的野草。
骨趾會裂與碎,臟器會生出砂礫和結瘤,因為反覆發炎而不平整,肌肉會把負擔收進夾層,用過度使用的力氣當鉤針,剔出麻與痠,血液會堵會流速緩慢,視覺會失焦,聽覺會鈍,嗅覺喪失敏銳。
身體的每一部份都保藏著穿越尋常暗潮的磨損,直接而沉默,不曾淡忘,用各自的方式紀錄造成的因,忠實的呈現被漸漸推波助瀾的果,如同光穿過即可透寫出整副身體日常使用的歷史和刮痕,像不同頻率的光對腦袋和瞳孔暗中下達指令,造成無法控制的視覺暫留,身體強化每個意志的彰顯,和好的念頭並進,與壞的念頭共謀,可以完整的訴說每個好的時刻清澈的反光、每個暗處的劫後餘生,倖存至此,早已滿佈舊傷的遺跡。
朋友跟我說,他每隔七日,就去攀爬同一座山,他告訴我,除了前進,可以換一種移動方式,每一次,身體都牢牢記住了不同。剛好在前一陣子的日本綜藝節目上,也看見他們追蹤報導了一位住在山邊已經高齡84歲的老婆婆,每天仍然在簡單素淨的餐食過後,拿著竹棍去攀爬家附近的一座山,下雨落雪刮風從不間斷,有時一天會上去兩趟,全神貫注、步態清明俐落。
也許每日的覆返,感受的自由越是確鑿,是變化無常中鮮明的對比,在無聲的習慣中落下響亮堅定的步伐,能夠牢實的保持恆定,循著原路去返,一日又可以稱作一日,走入最接近現在的此刻,不尋退徑也不趕路。
可能呼吸快了一點,關節今天多在青苔石階上多施了力氣,衣服因為燥熱濕透,鼻頭被低溫凍紅,頭髮因為穿過霧氣而掛滿水珠,但仍然可以重返原路,不受任何偏移的擺佈,知曉自己仍可以製造原點,不再無望於一切僅是遙測而毫無著落,自由就是不再深陷名為過去的陷阱,名為未來的圈套。
在動畫電影「海獸之子」中的座頭鯨,像巨浪一樣的躍出水面,傳遞海的信號,一個有著鰭和心跳的座標,可以在深海中呼吸的、活生生的島嶼,牠費盡精力躍出海面,只為說出訊息。
發出安沉低頻、複雜難解的脈波,在廣闊的深洋中定位巡航,和同類確認了聲頻的連結,就算訊息量多麼的稀少零星,還是以最微小震度的方式儲存在洋流中遠播,保持全然未明而也許終將墜沉的謎底似的不確定,反覆進行消耗大量精力的躍起和落下,也必須坦露自己的標位。
坦露的執走原路是賭注,是增擲時間無盡的探勘,一個原處。尋覓微弱脈流僅會接通一瞬的瞬間,一切原路都是有意的前往,自願的停留,堅定不移的留守唯一清明的此刻,耐性的反覆理解、估量在珍貴的原地上需要固定數量的步伐和力氣,無關晝夜,收斂時間,捨棄意義,就像身體只是在反覆中增生習性、損耗、耐受和記憶。身體每一次耗費力氣的反覆,都是為了將座標釘牢,固守而忠誠,讓不停遞進填補的記憶有所依持。
在芝山岩下午的課程分成兩人一組,老師要我們互相的引導跟承接對方的力氣,以彼此相接的碰觸為支點順成一來一往的流,老師和當時正站在她身邊的我一起示範,身體馬上全然的想起一年前曾經和老師每個星期為了主題呈現而編舞練習了半年多的默契,而好好的將她接住了。
身體會一直記得,攀爬同一座山的記憶,是一條曲折卻牢固的軌跡、所有來路的縮影,在演進中以新舊共存之姿重新破殼,帶著自己精準的回返,而得以好好的,承接住一切。
2019/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