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之日

7月29日，是已逝外祖母的誕辰之日。

首次開通了寫作平台，想開始寫些夢囈碎語。但選在今天這日只是碰巧而已，沒有原因。

方才離開外祖父家，是約莫七點時候，沒有久留是因為尚沒有勇氣共餐。若是留下了好似就為年邁老人的飲食負起責任，於是有意無意地倉皇逃跑。跑到附近街角的咖啡店，想用文字站住慌亂的心。

想好好寫文字的念頭在這幾天才開啟，放了暑假沒什麼太忙的事，活在攝影機、鏡頭裡有點膩，於是換換心情。說是轉換，其實是想碰卻一直不敢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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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桌坐著兩個女孩，脂粉未施，穿著還很孩子氣，談論著大學放榜事宜，擔心著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擔憂的話語裡面摻雜著台北以外沁涼的海水和哪裏有好吃的冰。

畢竟是夏天啊。

夏天好似就是某種轉換期或是盛大的派對，像是暑假就代表著階段性的停歇與為了新一事物的沈淺，學生準備要升上高年級，水上樂園會開始打折特惠。在這期間百無聊賴的事物都可以暫緩，為了更有趣的事情能夠蓬勃，甚至爆炸開來，電影的噱頭也總是「今年夏天」，而不是「今年冬天」。這麼寫總是讓人充滿期待。

所以夏天若不是事物的開始，就應該是事物的高潮，沒有東西會在夏天死掉，連蟬都會等到夏末。

可是我的外祖母就是在夏天逝世的，我總是覺得不可思議。祂的誕辰之日是7月29日，忌日是5月29日，享壽69歲，九、九、九，都是九。我猶記外祖母病危在醫院的時候，母親就直說九字頭難過，很多人都度不過九，紛紛在尾數九的年紀過世。

我其實不知道很多人是多少人、什麼人，我只知道這是夏天，不管心裡、身體都很浮躁的夏天。血管很沸騰，心肺功能應該也如是，怎麼會在這時候死掉，我一邊掉汗一邊覺得不可能，這麼有生命力的季節，而且醫院旁邊的醫公、醫婆也說沒事。祂們座落在醫院旁邊的小樹林裡，旁邊有茂密的草叢，我去的時候周圍蟲鳴鳥叫讓我以為自己在踏青，陽光斜落，還有帶著漁夫帽剪草一邊微笑的老人，只差沒有潺潺小溪。祂們給我的籤詩寫「吉」字，這種感覺很像去日本的神社觀光，無論如何都不會拿到不好的籤，走的時候也不會有壞心情，好像拍手兩下，有被陽光照到就有好運，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

但是怎麼才剛拿到「吉」，外婆就走了，顛覆我對夏天生靈爭鳴的印象和「吉」的意義。

夏天很臭，汗臭、車子排放的廢氣、路上塑膠溶掉的味道，油油膩膩。味道如果能被看見可能都油霧霧的，蓋在眼睛上和毛細孔。不過生命徵象儀最後發出沒有止息跡象的長音之時，那才是最臭的。那是我第一次被鋪天蓋地的屍臭沾滿，原來如是。那些社會新聞版上面所說的、鄰居皆紛紛無法接受的味道，引人報警的味道，原來如是，原來如是......超過夏天，也超過累積二十年味道的夏天。

外祖母的頭沒有了支撐，掉在枕頭的右邊，我趕忙去扶，因為高氣溫而迅速滲出的體液爬滿我的雙手，浸潤指甲，味道之濃厚我連忙作嘔。這是「死亡」，任何一本辭海裡面，或是教育部辭典上面寫的解釋都不會如此精確。

不過就像學生時期的任何一個考試一樣，雖然背了字詞的意思，腦袋也記得，但是看到題目上面寫的字，還是會愣一下，彷彿只是萍水相逢，見到的時候眉毛挑動一下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似曾相識而已。我和「死亡」的確也是萍水相逢，畢竟誰會想要和「死亡」建立更深厚和親密的關係，除非是萬萬不得已。所以說到「死亡」的時候，我還是會愣住一下，就好像「金毛毯」或是「阿拉丁神燈」，那些好像形容得出來，下一秒又覺得怎麼形容都不太對的，距離遙遠的事物。

外祖母過世以後的一陣子，我一直在念經。大家都說這樣會把功德迴向給祂，祂會去更好的地方，誰知道呢？因為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我就唸，而且越唸越上口，還把它唱成饒舌，不知道那些佛祖知道我亂加beat會有什麼感想，但祂們還沒有正式對我有意見過，所以我就放任自己苦中作樂，反正沒有比外祖母過世更令人難受的事會發生了。外祖母從小把我帶大，是我最愛，也最愛我的人。

那些日子很不真實，夏天不像夏天，每天都不知道該怎麼過接下來的夏天，或者該怎麼相信這是夏天。生靈爭鳴的夏天，現在是要爭什麼，我不知道。像書本前面沒有引言，數學題上面沒有告訴我用什麼方式證明這題，怎麼證明外祖母已經死了？這題到底怎麼寫？可是祂又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啊，祂的溫度還在沙發上啊？而且我沒有完全絕望，反而因為熱天，代謝的很快，臉上有更好的血色，比冬天擁有更好的生命似的，這怎麼可能是親人剛逝的樣子？

有點不一樣的是大家開始忙進忙出，說是討論其實是爭論，又或是爭執，聽說家人過世之後，家裏都會鬧不合，這倒是證明了，可以當作證明題的步驟一，寫個(1)。

我才知道人在生前應該要好好規劃或者至少和家人交代自己的後事想要被如何安排、金錢要怎麼用，還有自己有多愛誰誰誰。這很重要，否則那些認為不被愛的人，從此都沒有答案了，一輩子就成為孤兒了，就像我媽媽。

外祖母明明就很惦記著我的媽媽。我媽媽單親，對於一個沒有離婚概念的世代來說，外祖母無比擔心她，怎麼可以有著沒有男人的家庭？那還是家庭嗎？以後誰照顧？礙於那些傳統的觀念，祂當然要秉持著某種程度的權威，畢竟相較起來，祂是更有家庭的人，也是撐起家庭的女性前輩。又因為重男輕女的關係，大概一輩子沒和我媽媽說過愛，什麼東西都先提起舅舅。雖然在提起舅舅的時候，心裡心疼祂的女兒，口是心非，因為祂們的世界裡，男人還是要撐起家，就算東西想給媽媽多點，不先給舅舅還是不行。

於是因為愛與不愛，被愛多或被愛少，不小心處理後事的比例也被要求成正比，心裡的失衡、沒有債主的愛，該向誰討回來？誰有資格決定已故的人的去向？是被愛比較多的人還是總是在愛沒有決定權的人終於可以擁有機會？誰可以衡量愛的多寡？失主無法自行領取骨灰，誰決定埋葬於何地？只能一直擲十元硬幣，說是在問，還是只是碰碰運氣？

有了前車之鑑，知道這些問題要先問好、先說好，否則當真難辦，茲事體大不容亂搞。雖然在上一代看來這麼問很有失禮節，但我認為先問好，總比搶來搶去像被五馬分屍好，我馬上個別問父母，以後後事是不是有期望的規劃？

父母親都浪漫，爸爸說要海葬，葬在地中海，叫我留一部分骨灰燒成琉璃珠，跟在我脖子，我開玩笑說那也要經過我的意願吧；媽媽說不要誦經文穿道服就好，不要穿得一片漆黑，白白淨淨的放點爵士樂，我心想果然是新潮的台北人。除了確認這些以外，還要聽他們都各別說愛我，並也回以說愛，才得結束話題，重申，這很重要。知道自己被愛和愛誰，很重要。

距離外祖母過世已經四年兩個月，據說過世第三年在陰間就已經讓閻羅判決到第十殿了，第十殿也是圓滿之意，意指陽間的人再做什麼都不會改變判決，作孝也無法改變定罪。我覺得這個設定挺好的，留有足夠的時間慎終追遠，但也不能耽溺於沈痛，所有的不捨、不甘在三年內解決。

這些時間設定和輪迴都別有意義，第八、第九、第十殿定罪；一年、兩年、三年為止；66、67、68、69歲；秋、冬、春、夏，熱暑歇息。這些時間停損點都是人們所定，萬物卻生生不息，無止境輪迴，像是沒有終點的一條線，怎能和公車、捷運一樣到站停靠？真正的夏天，生靈爭鳴以外，要有死，才有生。同時是死也是生。

祝我親愛的外婆，誕辰日快樂！我愛您！

祝好

您愛的金孫女

2020/07/29 寫於 民生社區，六丁目ca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