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的白煙緩緩升起,繚繞著擺滿食物的供桌,桌下還擺著半盆水和毛巾。
那是我小時候在鄉下發生的事。
那年夏天並沒有現在這麼熱,但田野間的蟲子和蟬鳴卻有如上古猛獸那樣凶狠。卯起來狂叫的聲音正在宣告,要把握在地面上的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夏天。
氣溫雖高,但孩子們的興致更高。畢竟,可以置身於課業以外的時間相當難得。暑假作業什麼的,那種東西等到開學前一天再來煩惱也不遲。
阿松、映潔和我,三個人從幼稚園就玩在一起,一直到國小五年級這年暑假都一樣,幾乎天一亮就會約好在圖書館前集合,然後攤開借來的地圖隨便找個地方就衝,那是個膽子比隕石還大的年紀,就連陰涼的墓園都會毫不猶豫地闖去。我們就像三個行動式的太陽,連鬼都不敢找我們麻煩。
這天阿松和映潔在圖書館裡又在到處亂翻地圖,最後隨手指了地圖上的溪流區域。
「欸這個暑假這麼熱,我們都還沒玩到水,是不是少了點什麼啊?」行動力最強,也是我們三人隊中的領頭羊,阿松率先開口。
「我上個月去萬里的海水浴場有玩到啊,曬到我差點中暑。你看,整隻手都黑了!」映潔指著有點黑的手開始埋怨,但她皮膚本來就很白,她所謂的「黑」也不過是正常人的程度。
「不會啦,這溪邊咧!再怎麼慘應該都有樹蔭吧。而且我們暑假還不是到處亂跑,也沒聽說過你怕熱還是怕曬啊。」我說。
「對啊,妳不想去就說啦。」阿松附和。
「我就真的不喜歡去水邊齁,我媽說現在是農曆七月,最好不要往水邊去。」
我和阿松聳聳肩,雖然我們都聽過這種說法,但實際上我們以往暑假也都會去村外另一條溪邊玩,而且也沒在管時間是農曆幾月。
「啊我就不想去啊……。」映潔看上去有點苦惱。
「不去就算了,我跟樹瑜一起去。」阿松看著我,想尋求我的支持。
我立刻舉手,說:「我要去,暑假沒有玩到水跟湯麵沒有湯一樣……」
「啊不就乾麵……」映潔小聲說道。
「對啦對啦,反正我要玩水,我快受不了了。」
「怎麼樣,考慮一下,妳可以找樹蔭躲啊。」我一邊慫恿她,一邊加碼:「回來的時候我請妳喝涼的。」
雖然我真的超想去,但是覺得旅程中沒有映潔一起參與就很無聊,就我和阿松兩個人一點搞頭都沒有。
最後在圖書館門口集合時,映潔還是加入了我們。
「等等我要冰棒!」她跨上自己的腳踏車,猛力將輪子踩飛了起來,很快地就把我們甩在後面。
「冰比較便宜欸,妳確定。」我在後面吼著。
「她的意思一定是說『除了飲料外,還要加冰棒』啦!」阿松也放聲大笑,加速騎在我的前面。
我們沿著村裡的小路騎著,中間停下來看了幾次地圖確定位置。他們倆確定方向後就飛快地騎走,把我遠遠的丟在後面。
路上都是熟悉的風景,從小就玩遍全村的經驗讓我不致於在這裡迷路,但被丟在後面的感覺還是令人不爽。
「真的假的,都不等的喔!」素來都是安全駕駛的我很快就沒力了,慢慢順著眼前唯一一條下坡緩緩向下滑。
風從耳邊兩側柔順地飄過,舒服得令人想閉上眼,唰唰的風聲不知怎麼地,聽起來像是某種旋律、又像是人聲呢喃。
普渡來,欲做戲,吩咐三,吩咐親家母十五來看戲,對竹下,厚竹刺。對溪邊,驚跋死,對大路,嫌廢氣,無都攏麥去。
「嗯?」好像有什麼聲音溜進耳裡。
我回過神時,腳踏車已滑下方才的下坡。我回頭望去,卻空蕩蕩一片什麼也沒有。只有幾戶人家擺在門口的普渡供桌,除了點燃的香和供品外,連人都沒見到,八成躲回屋內看電視了吧。我看著線香的白煙緩緩升起,繚繞著擺滿食物的供桌,桌下還擺著半盆水和毛巾,忽然覺得眼前的畫面總有點不真實感。
「剛剛那是──」
唧唧唧唧唧唧──
我話還沒說完,狂放的蟬鳴倏地在四周炸開,有如數十團搖滾樂團同時演奏一般,毫無交集的節奏吵得令人心煩意亂,逼得我掩起耳朵趕緊騎走。
再往前騎一小段路,空氣逐漸清新,一個溪水才有的獨特氣味飄了過來,隨即,清澈的溪流像條玉帶似的綁架了我視線。
「哇!」我由衷地發自內心讚嘆著,很快地就把剛剛的怪異拋在腦後。
清澈到看得見魚蝦的溪流並不罕見,但這條河水在奇峰怪石的穿插下,顯現出遺世獨立的美感,太陽的映照下甚至閃閃發亮。
「樹瑜,這邊!」映潔在不遠處的樹下揮手,本來頹靡的我精神一振,奮力踩起踏板往前。
嘎──
停好車我才發現樹下有一座祠堂,這裡相當涼爽,就算不下去玩水,在這裡躲躲太陽也是不錯。
「這好像是誰家的家廟,但好像荒廢了,桌椅都有夠髒。」映潔在外頭折了片芋葉,舖在椅子上便坐下。
「普渡的時候還這樣,表示後代都沒有回來祭拜,也是蠻可憐的。」我也拾了片芋葉在供桌上撥了撥,把灰塵掃開,然後從口袋拿出一條巧克力擺上。
「不成敬意,請用吧。」我說。然後拜了拜。
「走啦,我們出去玩,映潔妳怕曬的話就這裡等一下。」阿松開口,提議要來玩水的他如果今天沒下水肯定不會善罷干休。
我應了一聲,轉頭問映潔要不要加入,她搖搖頭表示快中暑了,完全不想動。我只好拉了拉筋,做點伸展操,穿過一片石子路後來到水邊。
阿松在沿著岸找到一顆超級巨大的石頭,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的又跳又叫:「喔喔喔!你不覺得這個石頭像是有猴子藏在這裡面嗎?這麼大一顆欸!」
「說不定喔,等等孫悟空就會從裡面蹦出來!」
「好,那就叫它『孫悟空石』,站上去看看自己能不能變成超級賽亞人!」
語畢,我和阿松輪流站上石頭瘋狂「喔喔喔喔喔」地大喊,當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欸,你看這裡這裡的水,深度也不深,快點下來游看看。」阿松自石頭一躍而下,那幾乎有半層樓高的高度。嘩──龐大的水花隨著阿松的落水濺起,灑得我滿身都是水珠。
「哩北七喔!」我笑出來,雖然我連頭髮都濕了,但此行的目的本來就是玩水,弄濕什麼的本來就在意料中。
我脫下上衣短褲在大岩石附近游起了泳,阿松則是瞄準了水底黑溜溜的魚,眼明手快地撈了幾下,但和魚比速度終究稍遜幾籌,最後索性坐在較淺的水中翻開石頭獵捕溪蝦。
愉快的下午很快就過去了幾個小時,一想到還要往回騎的路程,我就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麼不和映潔坐在祠堂休息就好。
夏天的天色相當給面子,儘管過了下午五點卻依舊有活力,曬得我有些頭暈。我用很醜的蛙式游到阿松旁問他要不會回家了。
「蛤,天還這麼亮餒。現在回去不會太可惜了嗎?不然再去跳個水吧!」
「還玩喔,我想休息了啦。」
我回頭向岸邊游去,阿松跟了上來,往上比了比說:「你看上面那個還不錯吧!」
我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遠比剛剛「孫悟空石」還大的巨岩矗立在遠處,雖然剛剛我就看到這塊巨石,但實在太遠了,又是在水中央,感覺實在不安全。
「我們去那邊玩完就回家。」阿松說完立刻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吼,我等等回家卡通沒看到算你的喔!」
我也朝那個方向過去,在石子路上走了一小段後,又朝溪水中央游了過去。這才到巨岩的下方。
「樹瑜,這很高齁,敢不敢爬啦?」阿松語帶挑釁,眼神帶著笑意,一臉就是篤定我不敢挑戰。
「爬就爬,我爬上去等一下換你請客喔。」
禁不起激將法的我手腳並用,在岩石上移動,還好這塊巨岩雖大,但沒啥藻類青苔依附在上頭,上半部更因為遠離水面,也不會濕滑,所以這塊石頭嚴格來說相當好爬。用不了多久我便爬到最上層了。
「呼──」我看著夕陽,這才發覺原來太陽也是可以說落下就落下的,剛剛還張牙舞爪的陽光才一個轉眼就變得垂垂老矣,彷彿剛剛的氣焰都是迴光返照一樣。
撇除迅速西落的太陽,眼前的美景也別有一番風味,那橘紅色的光芒倒映在水面上,和岸邊垂下的不知名樹葉交錯著,一閃一爍,看著也讓人痴迷。
「你看,不難嘛──」話音未落,我腳下一滑,臉朝水面跌下。
但水下沒有想像中的深,沒有緩衝多少力道,頭部落水的同時和水底的石塊撞在一起。
「叩!」一聲,我的感受只剩下一團模糊。
唯一的感受是,有人在拉我的腳。
這溪水不深,不要說水草了,是連魚都懶得待的淺灘。
唯一的解釋只有這樣了。
「是水鬼吧?」
我的口鼻還在水面下,手腳都動彈不得,而意識也開始潰散。
在水中,我依稀聽見一個聲音,非男非女,忽遠忽近。彷彿就在水底向我招手似的:
普渡來,欲做戲,吩咐三,吩咐親家母十五來看戲,對竹下,厚竹刺。對溪邊,驚跋死,對大路,嫌廢氣,無都攏麥去。
啊,是剛剛聽見的那個。
這聲音越聽越是清晰,彷彿越是和世界遠離,越是聽得懂它的意思。
「完蛋了。」我放棄思考。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人在醫院,旁邊有哭得死去活來的媽媽和阿嬤,爸爸則是一臉鐵青地站在床尾,一邊聽醫生說話。雖然不清楚他們在講什麼,但肯定是在講我的情況,最後爸爸的表情如釋重負一般,向醫生鞠躬道謝。
「你是在搞什麼?很皮是不是?就你們幾個小孩,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玩。」爸爸坐下來對著我開口就罵。
「啊,不要這麼兇好嗎?小孩嘛,出去玩難免──」媽媽心疼地流著淚,一邊幫我辯護。
「難免怎麼樣?要不是那邊剛好有郵差經過,映潔夠機靈知道要找大人幫忙,他這條命就沒啦!」
最後,我只有輕微的腦震盪,口鼻進水也及時排了出來,沒有影響到腦部的功能。這都要感謝剛好經過的郵差救援,用郵務車充當救護車把我們三個載到了醫院,這才撿回一條小命。
事件過後大概三個禮拜我就出院了,我們三人彼此就再也沒有聯絡過。我最應該感謝的映潔聽說搬到台中去了,而阿松則是一直都待在村裡,但直到我考上國外的大學,離開這裡為止,都沒有再看過他了。
某天我在公司大樓門口外參加公辦的普渡時,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外表和幼年時相去甚遠,但在簽到簿上看到名字後我就不再懷疑自己了。
「映潔,我是樹瑜。」我走過去打聲招呼。她的表情先是驚訝,隨後又回歸平淡。
我們約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揀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兩人彼此聊了近況,和剛進公司的酸甜苦辣,沒多久便進入了正題。
「小學五年級那時出了意外以後,你們怎麼都遠離我了。」我苦笑著說:「難道你們都覺得我遇到水鬼了,所以怕我怕得要死嗎?」
「才不是勒!」映潔喝了口咖啡,她表情變得凝重,說:「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呢……我不知道村裡後來是怎麼說的,但整件事情說起來我也有錯。而且我也覺得很詭異。」
「詭異?是指什麼?」
「是說你從水裡浮上來的部分。」她將杯子放下,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彷彿在眼前剛發生一般。「你掉下去的地方雖然水很淺,所以你會撞到頭,但是其實再往前一點就是深淵。你在那個時候已經沉下去了。」
「沒錯,整個過程我都我看見了,我不太會游泳,所以我趕緊去路邊攔車。」
「這我知道,但是這哪裡詭異了?」
「重點是你浮上來的過程。」
「啊?」
「有隻手……不、不對!是很多隻手,從水底把你托了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感到害怕,反而知道那東西救了你。」
「這……真的假的啦!」我想起當時在水底好像有東西再拉我的腳,但神奇的是最後我並不是往下沉,而是出現在相對水淺的位置。
「最玄的是,我在和郵差往你那邊跑過去的時候在你的位置發現了一張垃圾。你猜是什麼?」
我扶著額頭,試著回想起當時的畫面,但通通只剩下模糊的記憶。
「是巧克力的包裝紙。」
我驚訝地站起來,把旁邊的顧客也嚇著了。
「那,你說你也有錯的原因呢?」我揉了揉太陽穴,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慢慢坐下。
映潔的表情相當複雜,抿著嘴說:「出事的前一個禮拜,阿松跟我告白了。」
「蛤!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拒絕他。因為我和他說,我喜歡你。」說完這句話,她將臉埋在咖啡杯後。
「這有什麼關聯嗎?」
「我看見了,那天你爬上去大石頭的時候,阿松也跟在你的後面。還記得你是怎麼落水的嗎?」
我恍然大悟。那並不是我腳打滑而是被推下去的。
我癱坐在椅子上,像是洩了氣的皮球。
那天以後,我和映潔分道揚鑣,也沒有再進一步的往來,就像是尋常的同事一般,沒有多餘的交集。
在九月初的某一天,我撥了電話回老家,卻得知阿松的死訊。
據說他在那條溪、那塊矗立的大石上躍下,從此不見身影。
掛上電話後我彷彿聽見當時耳邊的呢喃,那是這麼唸的:
普渡來,欲做戲,吩咐三,吩咐親家母十五來看戲,對竹下,厚竹刺。對溪邊,驚跋死,對大路,嫌廢氣,無都攏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