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安文藝》可說是戰後第一本運用鉛字印刷的校園刊物。這本小冊子誕生於政經環境仍動盪、威權陰影仍厚實籠罩的一九四九年,見證了四六事件前後的光景,卻也因四六事件而被迫灰飛煙滅。
然而,《龍安文藝》在二零零二年居然被挖掘出有幸未被燒毀的刊本,並在隔年重刊內容於《文學台灣》第46期。讓塵封在這本刊物裡,由於對文學的信念而匯聚在一塊的彼時臺灣青年作家、外省作家,意志得以像是被重新召喚,並浮現出更為清晰的顯像。這些顯像及其成因,其實亦蘊藏了圍繞在師院(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周遭或者/同時心懷臺灣文學與土地的人們──林曙光、蔡德本、楊逵、歌雷等,奮力摸索、跨越語言藩籬以及始終堅定信念的故事。
「揣著矣!揣著矣!」當失蹤了五十四年、不見得有所倖存的《龍安文藝》,竟能重新出現在大家的眼前,此時已垂垂老矣的僅剩幾位編輯成員,一方面欣喜若狂地喊叫出聲,一方面又哀傷於一同撰寫文章在這本刊物上的同學、文友們,時隔太多年,有些人此生已無再次邂逅這本珍貴小冊子的機會了。
《龍安文藝》多麼像是穿梭半世紀以上,而又復返的時光膠囊。
誕生並凋零於一九四九年,也就此永遠凍齡在第一輯。
會有《龍安文藝》這個名字,是當時擔任編輯的史地系學生林曙光,提出師院位於龍安、臺大位於大安,那麼以所在地域命名應該蠻具代表性。加以龍安文藝社幾乎是由臺語戲劇社的成員組成,並且刊物由臺語戲劇社負責發行,刊物名稱感覺具有鄉土色彩更好。於是大夥借用了師院所在龍安街的「龍安」二字,封面則是楊英風設計的綠龍圖樣。
儘管社員們、刊物文章的作者群,的確如龍字般人才薈萃,卻生在還不是能夠安穩度日的時候。
林曙光萬萬沒料到,不久前才因為二二八事件的延燒,使得兼差《國聲報》臺北通訊員的他,必須在動亂中先跳上火車,跨越臺灣島的南北兩端,回家鄉避避風頭。後來聽聞當局公告,只要學生重新登記學籍,就可以安然返校繼續就學。問心無愧的林曙光因而再度回到好不容易考上的師院,迫不及待地想繼續汲取知識、與匯集在此地的眾多文藝青年互相激盪。
殊不知才抵達師院沒多久,又聽說《國聲報》的一位夥伴比他晚一步回南部,竟在蔓延至南部的動亂中被槍殺。另一位夥伴即便在事件後直接改行當漁夫,某天突然從此下落不明。
直到遇見學校秘書暗示他──你被當局盯上了,將林曙光背後奔逃的發條旋得再也不能更緊,才強壓下心中對新時代及知識的期盼,低調且小心翼翼地,第二次將自身塞進奔馳不止的長長列車。
原以為新時代象徵的是能夠自由發聲,《國聲報》僅是照實報導了二二八的場面及經過,報社的大大小小成員便捲入牢獄之災或淪為眼中釘的處境。
林曙光才在座位上長呼一口氣,隨即聽聞這班車改為只到嘉義,無法直達家鄉高雄。左思右想後,他決定先在彰化落腳,借宿友人家一晚。意外地,友人還將他引介給崇敬已久的楊逵。
奇妙的是,跟楊逵一起逃亡中的葉陶,正巧與兒時的林曙光有過師生之緣。兩人相見時都面露詫異又驚喜的神情。原先吃得微顫的飯菜,暫時稍微堅定一些地吞入肚腹。不過楊逵和葉陶正因謝雪紅在臺中的反抗行動而成為通緝犯,林曙光在幾近徹夜和楊、葉兩位前輩請教及暢談後,隔天一早,依舊得直面分道揚鑣的時刻。
無人知曉這會不會是生離死別。
儘管二二八易被簡單歸因於省籍衝突,時隔大約一年後,來自臺灣各地的本省及外省作家,竟有機會藉由兩場茶會齊聚一堂,好好坐下來探討彼此對於文藝創作的看法。
尤其是第二場茶會主題為「如何建立臺灣新文學」,相對於尚未開始痊癒的歷史創傷,這樣的討論主題實在讓臺灣的文藝青年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包括幸運能夠回到學校繼續研讀的林曙光。
如此無畏當局高壓的茶會,事實上是由隸屬臺灣省政府的《臺灣新生報》「橋」副刊的主編──歌雷所舉辦。說起來歌雷明明是戰後才來臺的外省文藝人,尤其肩負主導政府報刊副刊風向的重任,卻主動在數次的發刊語中,鼓勵臺灣本土作家多投稿、無須害怕難以跨越語言寫作。甚至提出給臺灣本土寫作者的三種方案:一是嘗試投稿轉換成中文的文稿,副刊會幫忙潤飾;二是部分或全部用日語直接下筆,副刊會再幫忙找人翻譯;三是轉換成中文版本並附上日語原稿,副刊會幫忙修成靠近原稿的狀態。
歌雷還接受了楊逵的建議:稿費會提供給投稿者、翻譯者各一份。幾乎讓當時的臺灣文藝青年們驚喜不已。
林曙光也因此對「橋」副刊感到好奇,並且摻揉了些許期待──要是主編歌雷真的如此發自內心地鼓勵臺灣作家,茶會似乎是個確實得以交流的場合,而非像當局的政策那樣,要嘛直接砍掉漢文欄,要嘛寫作裡不小心觸動當局神經就惹禍上身、被剝奪自由運用的聲帶。
在「橋」副刊上初試幾次跨語啼聲的楊逵,也受邀至第二次的茶會。林曙光此行的另一目的就是來親眼確認:崇拜的楊逵前輩是否安好。歷經逃難和被抓捕入獄,楊逵的意念反倒如浸入烈火中的刀刃,鍛造得更為堅毅、強韌,單刀直入地提出臺灣寫作者的才華不容小覷,只是受限於語言要突然轉換、劇變而令人不安的政治環境,限縮了腦中的創造力。
被此話激勵發言的林曙光,也立刻委婉卻不失一針見血地提出意見:「臺灣多樣的自然環境,以及經歷過的不同當局統治,讓臺灣形成了自己的特殊性。而這種特殊性,使臺灣應當繼續發展自己特色的創意構想。」
當然,外省作家當下並沒有全然接受這樣的主張,甚至覺得臺灣現下的文學應該趕快割捨日本殖民的影響,回歸中國的文學脈流才對。
討論最終沒有誰敗誰勝,在歌雷的主持下,大家算是達成了小部分的共識:首要必須先消除本、外省作家之間的隔閡。
會後林曙光如願地與楊逵再度相認,兩人波濤洶湧的眼神、討論時相互力挺的默契,在在證明了兩人此際站在同一塊磐石上,想為臺灣的文學堆起更堅實的根基、滾出屬於臺灣文學的方向。
何況兩人經歷過磨難後有幸重逢,更是讓他們激動又振奮不已。
楊逵還藉機將林曙光引介給歌雷。這樣的機緣,促成林曙光日後蛻變為「橋中橋」──既是「橋」副刊重要的翻譯者,更是協助跨語作家紮穩馬步的翻譯橋梁。
除了與前輩楊逵重逢、認識「橋」副刊主編歌雷,林曙光也很雀躍能在茶會結識同輩的臺灣文藝青年。比如同在師院的教育系專修科學生林亨泰,其在日治時期就開始寫詩,對於跨語寫作也孜孜不倦地努力著。
於是林曙光也幫林亨泰在戰後的幾首作品做了翻譯,刊登於「橋」副刊上。
歌雷相當樂見於這樣的互助情誼,並且十分照顧像林曙光這樣的臺灣文藝青年。不僅對林曙光來訪討論文藝及寫作敞開雙臂,就連林曙光有時拉著師院好友蔡德本、黃昆彬一起去找歌雷時,歌雷甚至大方地請他們吃飯。
此時蔡德本籌組了臺語戲劇社,以跟外省學生組成的戲劇友社相抗衡,並擔任社長。黃昆彬也是社員之一。
這天早上,林曙光反常地從睡夢中忽然清醒。難道是最近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嗎?身為長子,父母放在身上的期望與寄託,偶爾想起仍不免逼緊自己的神經。
他所在的第二宿舍,此時還沉浸在眾學生的迷濛睡意裡。發呆了一陣子,突然宿舍的門被急促地敲響──
高級警官就這麼出乎意料地現身在門外,還將住在第二宿舍的臺灣學生們通通叫醒,命令所有人到宿舍外頭列隊集合。
戰戰兢兢地注視著穿梭在學生隊伍裡點名的軍警,手上捏著對照的像是某種黑名單。林曙光不禁打了個哆嗦。前陣子以來,師院及鄰近的臺大學生在腳踏車雙載事件過後,發聲和集會呼喊訴求的行動不斷,林曙光不敢確定是否跟這些情況有關。
難道是宿舍裡有人大動作觸怒了當局嗎?
尚未釐清思緒之前,軍警們查點完學生,便解除了封鎖。
於此同時,林亨泰正巧打算從宿舍外出,就這麼在巷口被軍警攔了下來。
等到看著第二宿舍的日式平房不再閃現貌似正在翻查的人影,林亨泰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後,終於被放行。
他沒有感到意外──畢竟這兩個禮拜以來的風波不少,學生與當局的關係一觸即發──可是心頭的擔憂和緊張依舊濃稠了起來。
一閃神,林亨泰的雙腳就帶他走到第一宿舍附近。
帶槍站崗的士兵包圍了西式樓房的第一宿舍,連再靠近幾步都顯得危險。
看樣子真的大事不妙了。
林亨泰只能趕緊先回到第二宿舍。再過不久,林曙光和林亨泰終於聽聞來自第一宿舍的風聲:
第一宿舍在「職業學生」操控下的學生們,由於以桌椅擋住宿舍門窗拒絕警察的臨檢,待軍警破門而入後,所有學生都被抓進了警備總部。
這一天,是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
幾天後師院緊接著宣布停課。事不宜遲,林亨泰決定動身返回北斗老家。
沒想到在途經臺中時,林亨泰照例前往拜訪楊逵,想順帶將北部的消息帶給前輩,抵達楊逵家時卻親眼目睹一群人闖入、大肆搜查。使他在走回車站時,不由得轉為對周遭更加戒備,偶爾又深怕自己的謹慎被看作是可疑人物。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站在第二月臺等候南下的列車時,林亨泰不經意地發現,對面的第一月臺上,竟出現楊逵的身影。
楊逵被兩個人挾持著,雙手被反綁的情況下,依然執拗地抽著菸,神態絲毫沒有屈服或畏縮的意思。很快地,楊逵被抓上反向離去的火車,徒留束手無策、重重被打擊內心的林亨泰在對側月臺。
然而其實在四六事件的前四天,一本為了不讓臺灣的文藝景況消沉下去的刊物《龍安文藝》第一輯,方熱騰騰地出刊。
其中也在師院、並將銀鈴會的刊物《緣草》重新復刊為《潮流》的朱實,不但吸引了林亨泰等師院學生進入銀鈴會,朱實更在《龍安文藝》開篇〈展望光復以來臺灣文運〉直接點出現況:
「光復該帶了光明給臺灣文運,但由於政治的失措,經濟的崩潰所致的社會的混亂,卻把好容易達到光明的彼岸,將要乘軌道的臺灣文運再陷於苦悶的漩渦裏。」
接著提及幸虧有楊逵寫給歌雷的一封信,激起所謂「臺灣新文學運動」的討論與筆戰之外,亦讓許多新人作家終於打破沉寂,並陸續積極地發表作品。而這也有賴於歌雷對於本省新人作家的關切所激勵。
對於朱實、其他不少臺灣本省作家來說,臺灣文壇的第一步應該要不分省籍地相互合作,同時不能抹煞臺灣長出來的特殊性。而歌雷在〈森林.清晨.隨筆〉中,不吝讚揚臺灣森林、海洋、亞熱帶的滋潤──「海水給人聰明,山給人誠實,森林給人信念並力量。因此你來到島上,勝過你久住大陸」;不過儘管察覺到一些臺灣作家埋藏了「一種個性解放的願望」,但仍嫌束縛還未消散,「能從舊有的氣氛中,尋獲一切清新的思想與願望是畢竟不多的」。
《龍安文藝》的十三位筆者,還包含了如蔡德本、黃昆彬,銀鈴會同仁林亨泰、蕭金堆、子潛等,甚至向龍瑛宗、謝冰瑩等本外省大前輩邀稿,可以看出為了這本心血結晶,付出了多少心力。尤其,彼時的臺灣社會,其實相當不利於出版。
林曙光在編後語更熱烈地預告,臺灣文壇的近未來:林亨泰的第一本詩集《靈魂的產聲》(日文版)已經付印、四月中就要出版;黃昆彬取材於臺灣的三幕悲劇「媽祖生」即將寫成,預計在臺北和南部城市以臺語公演。
這些都多麼地令人期待,能夠在文壇泛起怎樣紋路、聲響的漣漪啊。
可惜,四六事件後身為學生自治會幹部的朱實被列入黑名單,黃昆彬某天也突然不知去向,歌雷、楊逵更是在四六當天就被抓捕入獄。在林曙光痛下決定進行第三次逃亡以前,剩下的社員趕緊將發出的新刊用腳踏車載回學院,還有大批刊本囤放在大安區的出版社倉庫裡。
只是,所有隱隱折射出臺灣文學新光芒的刊物,最後只能匆忙全部燒毀,才不會牽連更多人遭受磨難。無論已被盯上究竟清白與否。
第三次隱姓埋名地逃亡,甚至使林曙光必須放棄僅剩一年就能完成的學業。原先被家人、鄉里引頸期盼的璀璨青年,淪為只能躲躲藏藏地度過大半生。
「讓我們解放得像不釘牢在一個題目下的隨筆,我們寫作像林林裡的流水,不停止的流到大洋。」
臺灣的青年作家們,多麼想如歌雷所呼告的繼續寫下去。然而他們正要如開閘的溪流大肆奔騰,卻又立刻被圍成封閉水域,甚至曝曬殆盡。
林曙光(1926-2000),本名林身長,高雄人。公學校畢業後曾至京都中學就讀,在日本紮實了漢文能力。二戰後返臺考入師範學院史地系。
1946年報刊日文版廢止,林曙光則在1948年《臺灣新生報》「橋」副刊舉辦歡迎楊逵的茶會上,結識歌雷後,投稿了〈台灣文學的現在、過去與將來〉,並開始協助翻譯投稿至「橋」副刊的臺灣作家作品。「橋」副刊上經翻譯的詩文篇目,由林曙光所譯就占了半數以上。
然而林曙光也因與歌雷、楊逵以及《龍安文藝》相關友人的往來,在第三次逃回家鄉後,困頓躲藏生活了數十年,才得知自己終於被移出受監視的目標。因此後半生也轉往文史蒐集、田野調查以及出版運作,為高雄留下不少珍貴的文史紀錄。
林曙光(1926-2000),本名林身長,高雄人。公學校畢業後曾至京都中學就讀,在日本紮實了漢文能力。二戰後返臺考入師範學院史地系。
1946年報刊日文版廢止,林曙光則在1948年《臺灣新生報》「橋」副刊舉辦歡迎楊逵的茶會上,結識歌雷後,投稿了〈台灣文學的現在、過去與將來〉,並開始協助翻譯投稿至「橋」副刊的臺灣作家作品。「橋」副刊上經翻譯的詩文篇目,由林曙光所譯就占了半數以上。
然而林曙光也因與歌雷、楊逵以及《龍安文藝》相關友人的往來,在第三次逃回家鄉後,困頓躲藏生活了數十年,才得知自己終於被移出受監視的目標。因此後半生也轉往文史蒐集、田野調查以及出版運作,為高雄留下不少珍貴的文史紀錄。
《龍安文藝》1輯 創刊號(NMTL20050030789),國立臺灣文學館典藏。
〈難忘的回憶─記台語劇運先驅蔡德本〉(NMTL20120210456),國立臺灣文學館典藏。
〈感念奇緣弔歌雷〉(NMTL20120210457),國立臺灣文學館典藏。
〈烽火彰化邂逅楊逵〉(NMTL20060500001),國立臺灣文學館典藏。
「說故事的人──林曙光與其消失的」特展資料,高雄文學館特展。
蔡明諺,〈戰後初期台灣新詩的重構──以銀鈴會和《潮流》為考察〉,《台灣文學研究學報》, 20(2015.04),頁 41-71。
曾琇絢,〈台灣文學的「橋中橋」:林曙光研究〉,新竹: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4。
〈整頓學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家檔案局藏,檔號:A309250000Q/0038/200.10/017、〈拂塵專案第十三卷附件/破獲不法組織銀鈴會案偵訊報告表〉,《國家安全局》,國家檔案局藏,1950年12月26日,檔號:A803000000A/0039/340.2/5502.3/13/003
盛浩偉,〈一九四八 探問臺灣文學的意義〉,《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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