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2016年8月1日誠品提案,是我寫作生涯最珍貴的一篇文章,感謝劉揚銘。
「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跟鄰居的小朋友一起去千葉縣的海水浴場玩。玩完去淋浴間沖澡。沖完澡出來原本應該要往右邊的巴士停車場集合,但我出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搞不清楚方向,就往左邊沿著海岸線一直往前走。大家都在巴士等我回去,想著:『是枝裕和怎麼還不回來?』的時候,我卻越走越遠,一直想著『怎麼辦我迷路了。』越來越慌張的我,只能沿著海岸線一直走一直走。雖然那時候才小學一年級,可是我印象很深刻。我聽著海潮聲,想著萬一就這樣跟大家分散,永遠回不了家怎麼辦?」
當我問是枝裕和「為什麼反覆拍攝海?」時,他只說了這個記憶。從此,他的電影中,潮聲不絕。
二十年後,是枝裕和的首部長片《幻之光》, 誕生於海潮聲中。主角由美童年時,奶奶受到莫名的召喚,執意前往故鄉四國,從此消息全無。後來她丈夫因為未知的理由自殺。多年後,由美再嫁到奧能登的漁村,「一個一年到頭浪濤聲不絕的窮村子」。親人自殺的謎團像詛咒一樣讓她無法平靜,最後,她在海濱理解了……孤獨的時候,海上的人會看到一束很美麗的光,在海上閃啊閃,召喚著他離開。死亡絕美且神祕,此岸的生者看不到遙遠的彼岸,一如行走於海邊的人。爾後他幾篇故事中只要至親過世,就會出現海。《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哥哥最後將妹妹葬在眺望羽田機場的沙灘;《海街日記》則結束在四姊妹漫步於沙灘,回想他們死去的父親。
是枝裕和創作的十一部作品,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庭或死亡。無怪乎啟發是枝裕和至深的作品,是侯孝賢的《童年往事》,一個關於父母與奶奶之死的電影;而影響他最深的創作者之一,則是不斷挖掘親人衝突,展現家庭豐富人性的小說家、劇作家向田邦子。對是枝裕和來說,死亡包含著新生,而家庭的破碎不是結束,是下一段故事的開始。所以他的故事充斥著再嫁、離婚的夫妻;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或兄弟姊妹。他始終將鏡頭對準生者,關注他們生活的延續。一如死亡與大海的矛盾:同時象徵著強大的毀滅,也帶來偉大的包容和救贖。
從《橫山家之味》到《比海還深》
「《橫山家之味》是我母親過世不久開始的創作,所以我覺得這是跟媽媽的對話。」寫作劇本時,他住進了導演小津安二郎居住過的茅崎館。「每到夜晚,中庭就會傳來白天聽不到的海浪聲。一想到小津導演是否也曾聆聽這樣的聲音,不由得感觸良深……總覺得(《橫山家之味》)裡頭,留存著那段時間的住宿記憶。」
《橫山家之味》是一個充滿海洋意象與死亡氣息的故事。多年前,橫山家的長子純平為了救人溺斃在海邊。良多帶著再嫁的妻子和義子從東京回到老家祭拜長兄。最後良多帶著義子與父親漫步在海濱,與父親和解。良多的父母最終和哥哥一起葬在山頭上的墓園——一個遠眺就會看到大海的地方。
新片《比海還深》則與《橫山家之味》有著大量的關聯。兩部片都是由樹木希林和阿部寬演出一對母子,主人公的名字都叫做良多,角色設定也如出一轍:都是一名落魄軟弱的中年男子。
關於良多,是枝裕和這樣說道:「良多這個名字是我高中排球社學弟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就給阿部寬用了。後來作品如果有父子關係,而且有投射我自身經驗和想法的角色,我都傾向叫良多。」他以良多印證自己的歲月:《橫山家之味》時,導演和阿部寬都是四十多歲,樹木希林七十多歲;而現在的《比海還深》,導演跟阿部寬都進入了五十歲,樹木希林也八十歲了。是枝裕和進一步說道:「隨著時間過去,他們的人生,有一些成熟的部分也有一些已經丟掉的東西,都可以在電影中很真實的看到。我滿希望在我六十歲的時候,找六十歲的阿部寬再演一次良多,不知道那時候會拍出什麼樣的人生?」
正因為相似,所以能看出許多微妙的不同。《橫山家之味》中,樹木希林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慌張的想抓住誤入屋中的黃粉蝶。晃動的手持鏡頭下,樹木希林的癡迷令人心碎,她堅信那就是長子純平的靈魂。到了《比海還深》,樹木希林卻對阿部寬說:「前幾天走過社區公園的時候,我看到有個蝴蝶飛過來,我以為是你爸,就跟他說:『我還要活久一點,你就不要再跟來了。』」這段話,是導演將他媽媽說過的話,原封不動的在電影裡重現。
家庭的破碎不是結束,是下段故事的開始
或許這就是良多在八年間「丟掉的東西」與「獲得的東西」:《比海還深》已經不再悲傷,並開始能處理家庭、死亡以外的題材了。良多在家庭以外,有了完整的職場生涯,並在工作地點組成了沒有血緣的「擬態家庭」:LilyFranky飾演的老闆像是他的父親,而池松壯亮則是個像兒子的同事。家中成員,也都能以輕鬆幽默的態度看待父親的死去。雖然以「海」作為片名,但故事中沒有出現海洋,只有從海上來的颱風——一個讓良多接受自己成為「他人的過去」的自然力量。就像導演所說的:「《比海還深》是與父親的對話,但父親卻是故事裡面唯一沒出現的角色。」
曾經逃避父親的他,現在這樣歸納父親與自己的關係:「從小我就想著我絕對不要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可是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的身體狀況可能是遺傳自父親,還有我的聲音和眉毛跟我印象中的父親越來越像。我就想:『啊,果然父子之間還是有一些躲不過的事情。』」對於颱風和父親,是枝裕和也有這樣的溫暖回憶:「我們拿著蠟燭,全家人一起度過整個晚上。隔天早上,我都記得我爸爸會打開窗戶把雨水露水擦掉,然後推開門,看到門口的玉米田被吹得東倒西歪,可是特別清澈的樣子,那讓我印象深刻。」未來是枝裕和,打算進一步拍攝家庭以外的故事,像是滿州國的歷史題材——他父親曾經作戰、被俘虜、遭受磨難的戰場。
看似安靜的他其實是個不安的人。像是故事中不斷移動的角色一樣:「實在是很喜歡移動,最喜歡了。我很享受搭交通工具的時光,像是搭飛機、電車、通常是我最有靈感的時候。但是到了終點之後常常想要回家。」這豈不是跟人生很像?陸地是生,大海是死,兩者交會的海濱,時而溫柔,時而殘酷,而人生就在海潮往復之間。小男孩沿著海岸線越走越遠,但他已經不再擔心迷路回不了家了,因為這裡就是他的歸宿。他會帶著我們靜靜的一直走,一邊聽著不停歇的海潮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