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件泳衣是黃色的,鮮黃色和黑色水玉點點,連身式設計配上波浪狀的小裙子。那時才剛上小學,吵了好久媽媽才終於答應帶我去巷口的雜貨店買泳衣,我一直記得店裡用布簾圈成的狹窄試衣間,也記得媽媽說黃色比較顯眼安全。買好泳衣後,最期待的就是去游泳了。泳池就在雜貨店對面,離家不到 200 公尺,夏夜時總是把大浴巾當成披風,一路興奮地奔出門,經過散發尿味的溼熱淋浴間,然後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雖然不會游泳,但我並不怕水,總是和鄰居好友玩到最後一秒,聽見費玉清開始唱「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救生員吹哨趕人才甘願上岸。媽媽比較常在岸邊看顧我們,有時也會一起下水,教我們怎麼游仰式和蛙式。
跳進泳池前,覺得水好冷,得不停擺動手腳保持暖意,離開泳池後,覺得夏天好冷,讓人凍得牙齒打顫,只能包緊浴巾衝回家,邊發抖邊吃媽媽煮的熱稀飯。有一次在兒童池玩得太晚,媽媽叫我回家時,我用手撐著池邊想趕緊起身,一滑撞破了下巴卻不自知,只覺得有點疼,後來被帶去急診縫了幾針,至今還摸得到疤。
一張泳票從 8 元,慢慢漲到 12 元,再變成 15 元。後來我離開屏東到外地唸書,久久才回去一次。最後一次去游泳時,發現票價又漲了一些,我一個人走過依舊充滿濕氣和尿味的女子淋浴間,熟悉的泳池在我面前展開。這裡變小了,好多地方都披上歲月的痕跡,池邊設計成排座的大格階梯也變矮了,抬步一跨就能輕鬆上下。做完暖身操後,我用池水拍拍臉和胸口,然後再握著樓梯把手一階階往下,慢慢適應水溫。這裡老了,連池水都變淺了,小時候不敢去的深水區現在已經踩得到底,兒童池更是只到小腿肚而已。人少了好多,救生員的哨音顯得寂寥,記憶中喧鬧擁擠的情境已不復見,大家都去另一家設備更新穎的溫水泳池了。我沿著泳道來回游了幾圈,沒聽見費玉清說晚安就套上衣服回家。還是冷得發抖,打開電鍋卻發現自己忘了按下開關,徒留醬瓜在一旁悵然。媽媽過世了,再也吃不到那碗濃稠燙口的白稀飯了。
再後來,我住在台北的時間遠遠超過童年時光,巷口的露天泳池填平變成了停車場,賣泳衣的雜貨店失去主要客源,不久後也收了起來。政府通知我們,這片區域即將以公園預定地之名收歸國有,左鄰右舍陸續搬走,各家院子裡的大樹也一一砍除,江爺爺家那顆夏夜裡飄香的玉蘭花樹、總是卡住羽毛球的土芒果樹和家裡的楊桃樹不再矗立,這條巷子越來越安靜,沒了小孩的奔跑嘻笑,也聽不見樹葉婆娑。再次經過時,只見整個街區包上鐵圍籬,上頭有大大的施工圖示。我轉過頭不敢看,不願承認夏天已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