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上禮拜搬來這座大樓,生活機能不錯,房租也意外的便宜,仲介並沒有隱瞞,原來是之前某任房客在裡面吞服過量的安眠藥自殺,後來又租給其他人但都住不了幾天就匆匆搬離,房東才不得不降低租金。
對於我這種收入不多,每個月還要匯錢給父母的上班族來說,房租是很重的負擔,所以就算是兇宅也照租不誤。
今天雖然是假日不過早上還是進公司處理幾件事情,中午返家時順便在附近的大賣場買了一串衛生紙,走進大樓時遇到正在和幾位太太聊天的管理員,每個人見到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向先生出去買東西?」管理員被那些太太們推派出來。
我不以為意地咧開笑臉,「是啊,一個人住凡事都要自己動手,幸好附近就有大賣場,真是太方便了。」
管理員清了下喉嚨,「這幾天住得還習慣嗎?」
「謝謝,這裡很安靜,鄰居們也很好相處,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太幸運了。」我句句真心地回道。
「呃─你知不知道現在住的那間─曾經死過人?」管理員尷尬地問。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還敢租?」
「其實是因為我找的仲介說他的業績很差,每天挨店長的罵,已經快要幹不下去了,我不好意思說不租─」
管理員替他打抱不平。「向先生做人就是太好了,我看那個仲介根本是故意博取同情。」
「他也有老實的跟我說是兇宅,不算騙我啦─」我傻笑地回道。「而且也是我拜託他幫忙找租金便宜的房子,不是他的錯。」
「心地太好很容易吃虧。」
我還是傻笑,「那我先上去了。」
當我越過管理員,又跟那幾位表情怪異地太太們點頭示意,才走向電梯的方向,不過有隻小狗已經早我一步等在那兒。
「殿下,你又偷跑出來了─」從小我就喜歡狗,搬來第一天就認識這隻經常背著主人溜出家門玩耍覓食的柯基幼犬,而且還有個很特別的名字。
殿下見到人就搖尾巴,朝我汪汪兩聲。
「這樣很危險知不知道?」我蹲下來摸著牠的頭。「看來還是要跟你的主人提醒要多注意─」
等我詢問過管理員有關狗主人住在幾樓之後便搭乘電梯上去,按了6-1號的門鈴,等了好一會兒都沒人出來開門,於是又按一次。
喀啦!
門總算開了。
站在眼前的是個大概十七、八歲的女生,有張清秀白皙的面龐,身材纖瘦高挑,穿著一件白色短袖上衣和棉質長褲,頭髮有些凌亂,一臉睡眼惺忪。
「不好意思打擾了,妳是─夏小姐?」
就見這位夏小姐瞟了一眼舒服地窩在我懷中的小狗,涼涼地開口。「牠又幹了什麼好事?」
「沒有、沒有,牠很乖,真的很乖。」我擔心殿下會遭到主人懲罰,連忙澄清。「敝姓向,方向的向,是最近才搬來的,因為時常看牠到處亂跑,忍不住擔心會不會被別人抱走,或者跑到馬路上被車子撞到,所以想要提醒夏小姐不要再放牠單獨出門。」
「牠要出去我也攔不住。」
對方事不關己的態度讓我臉色一整,做為一個大人,有必要好好教育眼前這個女生。「身為飼主就要負起管教和照顧的責任,還有殿下也沒帶項圈,有去做寵物登記嗎?」
「─沒有。」
「那也沒有施打疫苗?」我又正色地問。
「─對。」
「夏小姐一定要抽出時間帶牠去─」懷中的小狗突然用力掙脫我的手臂,跳到地上,一溜煙地逃進屋內。
「你的建議嚇到牠了。」
被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女生這麼指控,讓我有些尷尬。
「你姓向?」夏天換了個話題。
我點頭,「呃─是。」
「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怪事?」
我又呆了下。「怪事?」
「對。」
想到管理員和那些住戶太太們投來的異樣眼光,我搔了搔頭,「雖然我租的那間聽說是兇宅,但到目前為止什麼事也沒發生,我不知道大家在期待什麼,只能說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
見對方還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頓時有些不自在,想到今年已經二十五的我比對方年長好幾歲,卻是感到害羞的那一個,還真是沒用,難怪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交不到。
「那、那我走了,記得帶牠去寵物醫院。」我又雞婆的叮嚀。
***
長髮女人坐在陽台的地上,抬頭看著夜晚的星空。
又是這個夢!
之所以知道這是夢,那是因為我住的地方並沒有陽台。
「又見面了!」
自從搬到這間房子之後,每天晚上都會夢到這名長髮女人,同樣的場景、還有同樣的姿勢,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又為什麼會夢見她,只是看著她的側臉便能感受到一股落寞和悲傷,人在傷心難過時總希望身邊有個人,不需要任何言語,只要靜靜陪伴就好,所以我也很自然地席地而坐。
我不再說話,和她一同欣賞夜景。
手機鬧鐘響起,我也醒了。
「─差點忘了今天要早點進公司。」我馬上跳下床衝進浴室盥洗。
當我匆匆忙忙地搭電梯下樓,一眼就看到殿下嘴角還留有食物殘渣、一臉酒足飯飽地晃過來。
「你的主人呢?難道又偷溜出來了?」想到前幾天才去提醒那位夏小姐,結果對方依舊我行我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殿下見到我像看到毒蛇猛獸似的四處逃竄,最後躲進管理員的懷中。
管理員笑呵呵地說,「牠不會跑到外面,而且這棟大樓裡的住戶都很喜歡餵牠吃東西,夏小姐也就由著牠。」
「她就不擔心寵物出事?」
「不要小看這隻狗,牠可是精得很。」管理員撫摸著殿下的頭說。
我趁機打聽。「夏小姐一個人住?」
「是啊!從她搬來到現在也沒看過父母或是親戚朋友來找過她,平常也不跟鄰居來往,所以我們對她也不太瞭解。」
「她還在念書嗎?」
「沒有,她說自己是個畫家,而且還經常出去畫畫。」
我有些意外,「畫家?是水彩還是油畫?或是其他媒材?」
「我沒看過她的畫─」管理員歪著頭想了想,「總覺得她這個人很神秘,明明才十七、八歲,有時卻覺得比一般大人還要成熟。」
「你知道她叫什麼嗎?」
管理員翻著寫有住戶名單的本子,「她叫─夏天琦。」
「夏天琦─好像沒聽過。」只要在業界有點名氣我應該都記得,用手機搜尋也找不到相關資訊,突然很想看看她的作品。
由於管理員說這位夏小姐晚上經常不在家,便跟公司請了半天假,隔天早上便登門拜訪。
見對方又是一副剛起床的樣子,我有些困窘地道歉。「打擾了─還是我晚點再來?」
「有事?」夏天的態度不冷也不熱。
我臉龐微熱地拿出名片遞上,對方明明是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小的女生,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向陽,給我振作一點!
你可是大人。
「上次自我介紹時忘了給夏小姐,我目前在日光畫廊擔任經理人─」念大學時舅舅要我到公司打工,後來覺得蠻有興趣,畢業之後就轉為正職。
夏天接過名片。「日光畫廊?」
「因為敝公司最近正在挖掘具有特色的藝術家,聽說夏小姐是個畫家,而且經常外出寫生,要是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讓我看看妳的作品?」繪畫是需要長時間練習,對方還年輕,經驗尚且不足,但只要有前途我都願意全力栽培。「我知道這個要求太突然,當然妳也可以拒絕─還有我真的不是壞人,要是夏小姐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到一樓的會客廳談─」
「可以給你看作品。」
「欸?」
「請進!」夏天說完便轉身進屋。
我如釋重負地跟著進屋,先在玄關換上拖鞋,不過才走進客廳還真的嚇一大跳,因為什麼傢俱都沒有,空蕩蕩的,不像有住人。
「畫室在這邊!」
這句話讓我回過神來。
夏天推開門。「裡面有點亂─」
畫家的工作室我見過不少,自然不會大驚小怪,不過才踏進去一步,馬上感覺到一陣晚風撲面而來,我先是愣住,接著就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座三合院中央的稻埕,燐燐月光不斷地灑在老榕樹上,令我不禁想起南部的老家,有種既懷念又溫暖的感覺。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景物。
難道我在做夢?
突然一個不穩,我跌坐在地。
「咦?」當我再次抬頭,三合院、老榕樹都不見了。
「你看到什麼了?」
一道清透嗓音讓我猛然驚醒,滿臉困窘地從地上爬起來。
「沒─沒看到什麼,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眼花了─」要是說出來八成會被眼前的女生嘲笑,我面紅耳斥地解釋。
「明明感應這麼強,本人卻沒有自覺。」夏天嘴裡咕噥。
我納悶地看著她,「妳說什麼?」
「你不是要看我的畫?」
「對、對。」我差點忘了正事。
當對方把作品拿出來,我不禁大為慚愧,就因為對方年紀小所以並沒有抱持太大的期待,這種想法簡直太瞧不起人了。
「這幾年速寫風潮正夯,夏小姐畫的街屋描繪出當地人的生活和歷史,雖然繪畫技巧上比不上那些資歷深厚的老師,可是卻能觸動人心─它們簡直像是活的─不!這麼說好像有點奇怪,可是我又真的這麼想─」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熱血澎湃的心情。「夏小姐,請務必到公司與我們詳談。」
***
又是一樣的夢。
我依舊坐在長髮女人的身邊,陪她欣賞夜景,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拿起擺在身邊的素描本和素描鉛筆,科班出身的我向來擅長人物肖像畫,不過這兩年工作太忙,已經很少動筆。
「可以讓我畫妳嗎?」有個念頭驅使我這麼做。
坐在身邊的長髮女人慢慢地轉頭看我。
我一臉誠懇,「我真的很想畫妳。」
長髮女人終於很輕很輕地點頭,答應我的請求。
「謝謝妳。」
直到畫下最後一筆,我才從夢中醒來,卻發現素描本擺在枕邊,赫然見到上頭真的畫了那名長髮女人的肖像。
「難道是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畫的?」我注視著畫中人物眼中濃濃地自責、哀傷和深切地後悔,就跟夢中見到的一樣。
「該不會還沒睡醒?」
我用力捏自己的臉頰,真的會痛。
算了!不要再想了!趁今天休假去買幾樣菜回來自己煮,不然每天外食也不好,於是起床盥洗,就等著大賣場開門營業。
晚上吃飽飯,我癱在客廳看新聞,門鈴響了。
「夏小姐?」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人一犬
對方抱著寵物直接往屋內走,想到家裡都沒有打掃,髒衣服又亂丟,我不禁有些慌亂。「這裡就我一個大男人住,妳一個單身女孩子跑進來不太好─對自己的安全要有警覺性,萬一出事誰也救不了妳─」
夏天直接走到窗戶前,看著擺在矮櫃上的水晶球,而且是粉水晶。「真是厲害,殘留在上面的執念都消失了。」
我滿臉困惑地看著對方。
「這是從哪裡來的?」
我還是不明白這個女生登門拜訪的用意,不過聽到這麼問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在衣櫃上面找到的,應該是之前某任房客留下來的,本來打算丟掉,不過又想到它是天然水晶,不知道要經過幾千年才形成,隨便丟掉有點可憐所以就留下來了。」
「粉水晶可以帶來桃花運和好人緣,可惜還是沒能幫到主人,之前這位房客在公司裡長期受到霸凌,每天被主管和同事們欺負壓搾,才會一時想不開吞安眠藥自殺,卻在死亡的那一刻後悔了,後悔拋棄生命,後悔用這種方式傷害家人,這份名叫後悔的執念就留在上面。」
我聽得一愣一愣,腦袋還是轉不過來。「妳怎麼知道?」
「她告訴我的。」夏天指了指同樣擺在矮櫃上的素描本,正好翻開到畫了長髮女人的那一頁。
「她告訴妳的?」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你在畫她時心裡在想什麼?」
我心情有些沉重,「我當時只是在想要是能把她的煩惱、她的痛苦和她的悲傷留在這張畫裡,讓本人能夠得到幸福就好了─原來她就是之前自殺的房客,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下次再夢到的話一定要問她有沒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都願意幫她完成。」
夏天眼底多了幾分柔和,「那就幫她完成最後一個心願─」
接住她遞來的素描本,「什麼心願?」
「找到她的家人,把這張畫交給他們,讓她可以回家團聚。」
「好,等一下我就打電話問房東。」我居然對她的話沒有半點懷疑,一口就答應下來了。
聽完我的保證,對方便抱著寵物往門口走,不過走了幾步又回頭。
「向先生─」
我不由得屏氣凝神。「是。」
「往後工作方面的事還請多多關照。」
「沒問題、沒問題─咦?」我馬上一臉狂喜。「夏小姐的意思是願意跟日光畫廊合作?」
夏天和懷中的殿下相視一眼,「雖然你這個人很雞婆,也有點囉嗦,不過比起其他人類還算可以忍受,所以只要是由你負責就好。」
我實在不確定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損我。「我一定努力幫夏小姐賣畫策展,讓更多人認識妳這位出色的年輕畫家。」
「盡力就好不必太努力。」
我露出靦腆地笑容,「謝謝,我知道妳不好意思給我壓力,但是身為經理人就要負起責任,一定會全力以赴─吧!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天好像還有幾張作品被妳另外收起來,不如現在去─」
「那些是非賣品,也不打算給人看。」夏天直接拒絕。
「為什麼?」這個回答讓我更加好奇了。「不想拿出來展覽也沒關係,讓我看一眼就好。」
「除非有一天它們想讓你看,到時你不看都不行。」
***
經過幾番波折,「夏天‧夜畫」的小型個展終於開幕了。
「─聽說這位畫家是個怪人,堅持不露臉,放在簡介上的照片也是把帽沿壓得低低的,根本看不到臉。」
「最怪的是畫展只在晚上六點到半夜十二點才對外開放,雖然她的作品都是以夜晚為背景,可是這個要求也太強人所難了,沒想到總經理居然也願意配合,甚至成為廣告噱頭─」
「對啊!原本以為不會有人來參觀,想不到看畫的客人蠻多的,而且已經賣掉好幾幅─」
「可是─妳有沒有覺得怪怪的?」
「怪怪的?」
「偶爾會聽到說話聲,可是展場內明明沒有客人─」
「妳不要嚇我!」
兩名負責招待和導覽的顧展人員私下閒聊。
「不只這樣─」資歷較深的顧展人員神秘兮兮地說,「前幾天妳因為家裡有事就先下班,就在差不多十點左右,有位客人跑進來說他的阿嬤托夢要他來買那幅《稻田旁的老磚房》,因為上面畫的就是他們家的舊厝,不過兩年前被大伯父拆掉蓋成別墅,阿嬤非常捨不得就要他來買畫回去,至少可以留做紀念。」
「還有這種事?」
「那位客人根本沒聽過這個畫展,是他阿嬤托夢才知道,妳說玄不玄?」說到這裡手機響了,是丈夫打來的,話題也就暫時中斷。
這時,資歷較淺的女性顧展人員眼角餘光瞄到有人影走了進來,連忙上前招呼客人,看到是個理平頭,身上穿白色汗衫和寬寬的長褲,兩隻褲管捲起來,腳上還踩著木屐的阿公站在《老街上的洋樓》這幅作品前,忍不住愣了下,又急忙掩飾臉上的失態。
「歡、歡迎參觀!這是畫家的簡介請參考看看─」
阿公那張佈滿歲月風霜的老臉上露出憨厚樸實笑意,伸出粗糙長著老斑地手掌接過那份印刷精美的畫家簡介。
「你慢慢看。」說完她就走回位子上。
資歷較深的顧展人員正好講完手機,「妳在幹什麼?」
「有客人進來參觀,我去招呼他。」
「哪有客人?」
「有啊!是個大概七十歲左右的阿公─」
「在哪裡?」
「就在─咦?人呢?怎麼不見了?剛剛明明有客人進來─」資歷較淺的顧展人員臉色都發白了。「難怪我沒聽到木屐聲─剛剛那個阿公還對我笑─」
資歷較深的顧展人員驚呼,「不要再說了!」
兩人抱在一起,想跑又不能跑。
「請問─」
身後冒出的聲音讓她們不由得失聲尖叫,回頭一看是個戴鴨舌帽的女生,這才驚魂未定地吁了口氣。
戴鴨舌帽的女生看著花容失色的兩人,「妳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
「歡迎參觀─」
見她們極力保持鎮定,戴鴨舌帽的女生嘆了口氣,「它們只是殘留在世上的一抹思念,想來看看以前住的老房子,沒有惡意─」
兩名顧展人員張大嘴巴看她。
「我會要它們克制一點,不要再嚇到人。」
看著戴鴨舌帽的女生繞了展場一圈,似乎又跟幾幅畫低語幾句才走,兩名顧展人員這才大夢初醒。
「剛剛那個女生該不會─」
「好像就是她─」
「明天向先生如果有來就問問看。」
「希望不要再碰到奇怪的事了。」
「明天早上去拜拜好了。」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