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百畫夜談之四紙燈籠

我家在南部是一間傳統手工紙燈籠店，也是曾曾祖父傳下來的老字號店舖「金勝號」，屹立在這條老街上也有百年歷史，不過隨著機器大量製作取代手工打造，其他同行都關店歇業，剩下極為少數還在苦撐。

只要說到紙燈籠，無論是大紅色、橙黃色或彩繪各式各樣吉祥物的乳白色，也不管是桶形、圓形或是冬瓜形都能給人帶來暖意，並感受到喜慶的歡愉，可惜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很害怕看到它們。

因為家裡的一樓作為店面，裡裡外外掛滿了展示用的燈籠，小時候只要看到它們就會嚇得哇哇大哭，甚至晚上還會做噩夢，所以母親總會我待在二樓，即便長大之後也很少叫我下來幫忙。

前兩天開始放暑假，我待在家裡的時間也變長了，照樣躲在二樓房間上網，就算出去也是走後門，這讓阿公很不高興，總是責怪母親太過縱容，母親只是低頭道歉，卻也沒有勉強我。

這天我又跟同學約好要去逛百貨公司，躡手躡腳地從二樓下來，卻聽到斷斷續續地說話聲從阿公房間傳出來，阿公房間就位在一樓店面後方，再後面就是廚房和浴廁，原本要直接走過去，卻依稀聽到裡頭傳來母親的哭聲。

我停下腳步，把耳朵貼在阿公的房間門板上。

「─爸─求求你─」方母哀求地說。

阿公沉聲地說，「─這是祖先的決定─」

「爸─時代不一樣了─」方父也跟妻子同一條陣線。

連爸爸也在，他們跟阿公在說什麼？我把耳朵貼得更緊，就怕漏聽。

「你這個不孝子─「金勝號」是祖先留下來的─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能把店關了─你們想氣死我是不是？」阿公氣得直跳腳。「以後我死了都沒有臉下去見方家的列祖列宗─」

雖然只聽到片斷，我多少猜得到是父母打算勸阿公把店收了，畢竟生意越來越難做，還不如早點改行，不過依照阿公的傳統觀念當然反對。

「反正我也插不上嘴─」趁著還沒被發現，我又從後門偷溜出去，不過晚上回來時還是免不了遇到阿公。

「妳還知道回來？」

阿公一向最疼愛弟弟這個長孫，對我這個孫女愛理不理。「阿公。」

「再過幾天妳就十五歲了，我們這家店以後興不興旺就全靠妳，誰教妳是方家的女兒就要認命─」

「靠我？」

「爸！」方母焦急地從二樓衝下來阻止。

「這是她的命！」

方母保護性地攬住女兒，「我們到樓上去。」

「阿公說以後要靠我是什麼意思？是要我也要幫忙顧店嗎？」除了這個之外我不認為自己能做什麼。

「妳不用管─」方母噙著淚說。

為了不再惹阿公生氣，也讓媽媽少挨點罵，我還是強忍著恐懼幫忙顧店，只要不去看那些紙燈籠就好了。

今晚阿公和父母去喝鄰居的喜酒，弟弟在二樓打電動，只有我一個人待在樓下，故意把電視開得很大聲，還把裡裡外外的燈全都打開，儘管夜晚的氣溫只比白天稍低幾度，不過也有三十度，我卻冷到直發抖。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我用眼角偷瞄了下掛在天花板上那些展示用的紙燈籠，特別是其中一個，從小到大一直覺得有可怕的東西透過它在看著我，就像現在又在瞪著我了。

一定是我自己胡思亂想！

是我想太多了！

「對了！冰箱還有草莓蛋糕，差點忘了吃─」我找了理由走到後面的廚房，從冰箱裡拿出蛋糕，切了一小塊，坐在椅凳上慢慢吃，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汪！」突來的狗叫讓手上叉子掉到地上。

一隻黑黃白毛色交雜的小狗不知從哪裡跑進來，邁著小短腿來到我腳邊，低頭吃著掉在地上的草莓。

我開心地摸著牠的頭，「你是誰家的狗，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汪！汪！」小狗舔了舔嘴巴，似乎意猶未盡。

「我阿公不喜歡動物，要是讓他看到會把你丟出去─」我伸手要抱牠，不過小狗已經轉身往外走，便跟了出去。

＊＊＊

「呃─歡迎光臨！」看到外面有人，我沒想到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上門。

小狗回到主人身邊乖乖坐著。

見對方是個年紀只比我大幾歲，頭上綁馬尾、戴鴨舌帽的女生，實在不像是會來買紙燈籠的客人。

「妳慢慢看！我們家的燈籠都是純手工做的，現在已經很難找得到，多買幾個可以算便宜一點。」

戴鴨舌帽的女生仰頭欣賞展示用的燈籠，沒有開口說話。

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就見帽沿下方的那雙眼睛閃爍著璀璨流光，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皮再看又沒有。

「─你們家的紙燈籠做得很好，尤其是最上面那個大紅色寫著囍字的。」

我抬頭看了下她說的那個，便是一直以來都令我感到害怕的紙燈籠。「它在我家已經很久很久了，比我阿公的年紀還要老，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壞，真的很不可思議─」

「它要賣多少錢？」

「我們可以幫妳重新定做─」

「我就是要這個。」

「妳真的要買？」我大吃一驚，「呃─我不是故意要嚇人，只是想勸妳最好不要買它比較好。」

戴鴨舌帽的女生轉頭看我。「為什麼？」

「我跟妳說，可是妳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要不然讓我阿公知道一定會拿籐條抽我─」我壓低嗓音，「我一直覺得好像有不好的東西附在上面，就像現在我可以感覺到它正在生氣─」不知怎麼就是這麼認為。

「我知道。」

這個回答讓我彷彿找到知音人。

「妳、妳─」我滿臉期待地把她拉到店外。「妳看得到它？」

「看得到誰？」

我吞了下口水，「就是阿飄。」

「妳說鬼？」

我用力點頭。

戴鴨舌帽的女生嘴角有些上揚，「它不是鬼─」

「妳的意思是真的有東西在上面？」我激動地說，「我就知道，明明我有感覺到，可是我爸和我媽還有弟弟他們都說沒有─那到底是什麼？」

「妳相信物久成精嗎？」

「物久成精─啊！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像日本漫畫裡頭的付喪神，器物經過百年就會變成妖怪？」我摀住嘴巴，很小聲地問她，「妳是說那個紙燈籠是妖怪？」

「確實有某人生前殘留的強大執念附在上面。」

我打了個冷顫，「某人？是誰？」

「它說是妳的曾曾祖母。」

「我的曾曾祖母？那它為什麼生氣？」聽到是祖先不禁有些錯愕。

「因為它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們，偏偏妳的家人感應不到，而妳雖然有感受到它的存在卻聽不到聲音，眼看日子快到了，它才會又急又氣。」

我聽得目瞪口呆，「它要跟我說什麼？」

「再過幾天就是妳的十五歲生日？」

「對啊。」

「它說這件事和妳的生日有關，要妳去問妳的家人，我只能透露這麼多─」戴鴨舌帽的女生抱起腳邊的小狗，「我姓夏，妳可以叫我夏天，這幾天都會住在街口那間老屋改造的民宿，如果你們決定把店收了，一定要來通知我。」

我愣了愣，「好。」

＊＊＊

第二天，我趁著全家人都坐在飯桌上吃早餐便開口問了。

「再過幾天就是我的十五歲生日，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不要再瞞著我了。」

聽我這麼問，父母的表情都變了。

「宜柔─」方母眼眶泛紅。

我看著母親，「媽，妳快告訴我。」

方父眉頭緊皺，「不告訴妳是擔心妳會害怕─」

「到底是什麼事？真的和我有關嗎？你們快點告訴我！」直到此刻我才驚覺到事情可能比想像中的還要嚴重。

「讓我來說吧！」阿公放下手上的碗筷，「這間「金勝號」是從妳的曾曾祖父那一代開始的，當年競爭很激烈，又為了搶生意，妳的曾曾祖父不知道聽誰介紹就跑到某座深山裡的陰廟去祈求生意興隆，還跟供奉在裡面的神明許願只要「金勝號」開店做生意一天都得到庇佑的話就把我們方家每一代的長女嫁給祂為妻，結果訂單真的接不完，就這樣過了幾年，他的長女突然在十五歲生日那天半夜死了─」

我嚇得臉色發白，縮在母親懷中發抖。

方父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手掌，「隨著「金勝號」的生意越做越大，還紅到國外去，我們方家每一代的長女都會在十五歲生日那天半夜莫名其妙地過世，包括妳的姑婆，還有妳的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大姊，當年我救不了她，這次爸爸一定會保護妳─」

「我不要死─爸、媽，我不要死─」我被這個可怕的故事嚇哭了。

「我和妳爸爸不會讓妳死的。」方母安撫地說。

阿公哼了哼，「妳是女兒又不能為方家傳宗接代，唯一能幫助家裡就是讓這間店舖的生意繼續興旺下去，把妳養到這麼大做這點犧牲也是應該的。」

「爸！」方母流著淚，「我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到這麼大，不是讓她去嫁給什麼陰廟的神明，就算是為了「金勝號」也不行。」

「妳說什麼？」阿公生氣地拍桌子。「妳是方家的媳婦，就應該要為方家盡心盡力到死，不要忘了妳還有個兒子，宜閎是我的金孫，妳只要負責把他照顧就好就夠了。」

方父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決定不再當個只知順從的孝子。「如果爸不答應把店收了，我們全家馬上搬出去，爸就一個人守著這間店，要是宜柔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更不想再見到你。」

「走！我們上樓去整理東西─」方母一手摟著女兒，另一手朝兒子說。「宜閎，你也上來。」

阿公顯得相當慌亂，只能轉而討好孫子。「宜閎，阿公最疼你了，這間店舖將來要留給你─」

「我才不要！」念小六的孫子總算把視線從手機螢幕上移開，不屑地回道。「等我長大要當電玩達人，才不要賣燈籠，有夠聳的。」

「你─」阿公大受打擊地跌坐回凳子上。

大概是父親的威脅奏效，阿公同意在我生日之前把「金勝號」收了，我高興得跑去民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夏天。

當晚，夏天又到家裡來了。

「請讓我畫燈籠。」

我不得不跟家人介紹夏天是剛認識的朋友，很喜歡家裡的燈籠，阿公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她的請求。

「前幾天在廟口看到人家在寫生也是用這種畫法，好像叫枯枝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夏天用樹枝沾了墨水在紙上描繪出線條。

當水彩紙上呈現出各式各樣燈籠的輪廓，擺在中間的自然是那只寫著囍字的燈籠，如今看到它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了，因為那是曾曾祖母為了救我而殘留在世上的一抹執念。

最後，夏天用水筆在紙上塗了一抹紅，並用青竹的枝條在旁邊寫下兩個字。「繪其形、呼其名、安其身，從現在起妳的名字就叫「燄娘」─燄娘，我會幫妳完成心願的，過來吧！」

知道眼前只比自己大幾歲的女生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已經夠勁爆了，居然還在收集妖怪更是讓我驚奇萬分，我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就怕錯過精彩畫面。

「已經結束了嗎？」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才這麼說，就見天花板上的燈籠啪的一聲冒出火舌。

「啊！失火了！」我大叫一聲，家人全都從房裡跑出來。

「怎麼會燒起來呢？」

「快拿滅火器！」

「先打119！」

用來展示的二十多只燈籠一個個燒成火球又迅速延燒到大門上的招牌，左右鄰居也紛紛出來幫忙滅火。

說也奇怪，等到燈籠和招牌燒毀之後，火勢自動變小，消防人員趕到之前已經熄滅，並沒有釀成其他災情。

「這樣曾曾祖母的執念應該可以放下了。」當年的她因為承受不了喪女之痛而過世，不過還是想救自己的孫女、曾孫女，直到今天終於如願，這是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夏天看著手上的畫，偶爾點個頭，像是在傾聽某人說話。

＊＊＊

晚上十一點半。

寧靜的街道突然出現幾隻野狗開始吹狗螺，令人毛骨悚然。

遠處響起普通人類聽不到的鑼鼓聲，十幾道古裝扮相的黑暗身影在前頭吹奏著樂器，接著騎在馬背上的新郎倌引領著一頂飄浮在半空中的花轎，在婢女丫鬟的簇擁之下朝「金勝號」而來。

夏天手上提著紅色紙燈籠，殿下則百般無聊地趴在腳邊，一同等待迎親的隊伍越來越近。

「停！」看不清五官的新郎倌斥喝。「妳是什麼人？」

「我只是來告知「金勝號」已經收了，以後不再開店做生意，你們看招牌都沒了，鐵門上也貼了停止營業的紅紙，方家和你們之間的契約已經結束，不能再帶走他們的長女。」

聽到夏天這麼說，那些黑暗身影開始蠢蠢欲動。

「誰說結束了？」

「我們庇佑他們這麼久，怎麼能就這麼算了？」

「快把人交出來！」

四周瞬間瀰漫著煙硝味。

夏天不為所動，「當初方家祖先說了只要店舖還開一天契約就存在一天，現在收了自然結束，只能怪他們不該祈求，也付出慘痛代價，雙方扯平了。」

「妳說扯平就扯平嗎？」

「不過是個人類還敢這麼囂張─」

新郎倌發出咆哮，「把我的新娘子交出來！」

只見十多條黑暗身影紛紛仰頭發出動物的嚎叫，跟著舉起利爪就要撲過來將人吞吃入腹。

「燄娘，去做妳想做的吧！」夏天低聲地說。

就見提在手上的紙燈籠幻化成穿著紅衣紅裙的婦人身影，先回頭跟夏天點頭答謝，接著全身爆出熊熊火燄直撲新郎倌和迎娶隊伍，將它們團團包圍，在無數隻動物的慘叫哀鳴聲中，一一吞噬殆盡。

它終於替女兒報仇了！

最後，紅色火燄在夜空中消失，一塊燒焦的小紙片緩緩飄落，幾隻原本在吹狗螺的野狗又彷若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趴在牆角睡覺。

「好不容易收集一隻又沒了。」殿下不滿地咕噥。

夏天打了個呵欠，慢慢地走回民宿。

「真的好熱─」殿下晃著圓圓的屁屁、尾巴也一甩一甩的跟上腳步。「快買剉冰給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