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的萬芳，是最好的萬芳

萬芳出道二十八年，初次在小巨蛋辦演唱會，門票二十分鐘完售。現場一萬多人，都是那短短二十分鐘以內搶到了票的死忠歌迷。燈暗開場，萬芳赤足站在舞台升到高處，看到一大片彩虹螢光棒的海洋，她便哭了，許多歌迷也哭了──這時候她連一個字都還沒唱呢。

聽萬芳，我是遲到的樂迷。九十年代她唱了許多八點檔連續劇主題曲，曲曲摧肝裂膽：「我記得你眼裡的依戀」、「猜心」、「就值得了愛」，當然，我也是很熟的，更不用說地位幾乎和「月亮代表我的心」平起平坐的「新不了情」。只不過，萬芳最紅的那幾年，我的耳朵卻轉向完全不同的頻道。那些黃金K歌，那些纏綿悱惻的慘情金曲，我都沒怎麼往心裡去：那時我二十多歲，卯起來聽西洋老搖滾，偶爾聽聽台灣地下音樂。不看八點檔連續劇，也不關心唱主題曲的歌手，哪怕當時萬芳隨便哪個專輯都賣幾十萬張。

整個九十年代，我對萬芳的印象，就是帶著知青氣質，不那麼偶像也不那麼綜藝掛的歌手。是的，儘管賣了幾百萬張唱片，她還是沒什麼「歌星」相。萬芳唱歌當然好聽，可又不是齊豫、蘇芮、林憶蓮那種一開口就勾魂懾魄的「女神」。她的歌聲總有人間煙火的氣味，從不靠「炫技」攬客，不管萬芳唱什麼，你都覺得她是在唱生活，唱自己。對，她是一位有著「入世感」的歌者。

大概要等到那些歌塵埃落定的二十一世紀初吧，我才慢慢張開耳朵，回頭溫習那一大批十來年前紅遍台灣的歌，真正把它們聽進心裡去，真正知道了它們的厲害，並且懂得感激。然而那時候的萬芳，已經蛻變成很不一樣的人了：她對音樂工業整個幻滅，卻在戲劇和廣播的領域取得極大的成就感──她曾拿下電視金鐘女主角、女配角兩座大獎，劇場表演更是大放異彩。每天傍晚的廣播節目，也陪伴、撫慰了千千萬萬下班車陣中無所依恃的耳朵。萬芳說：她真的覺得可以永遠不必出唱片，偶爾接接商演、唱唱歌，也就可以了。

還好，她認識了「大大樹音樂圖像」鍾適芳，繼而認識一群不一樣的音樂人，辦了一場不一樣的音樂會「萬芳的房間劇場」（2007）。她說：那是她出道以來最重要的一場演出。她發現不必老是揹著那些金曲的包袱，她是它們的主人，愛怎麼定義那些歌都可以，而不是那些歌反過來定義什麼是萬芳。心念一轉，她便自由了。

小巨蛋演唱會，萬芳接連唱了一系列曾經轟動全台灣的八點檔主題曲，懇懇切切，劇場感十足。你知道這時候那些歌都是容器，讓她創造一個空間，足以盛載一萬人份的青春回憶。我們和台上那人都不一樣了，時代也不一樣了，但是很奇怪，聽那些歌召喚的感情並非懷舊的揪心，而是一種既豁達、又溫暖的親切感。

2010年以來，萬芳發了三張專輯，一張比一張厲害，她還親筆創作，寫出「Michelle的第一天」這樣至為動人的歌，簡直是我心目中新世紀台灣歌壇經典。她和一群青年音樂人組成「微笑巴士」樂團，最高指導原則經常是「推倒重來」、「不做理所當然的事」、「試試看不一樣的」。她在小巨蛋唱完之後受訪也說：「到這個年齡都不能做自己還要幹嘛！」是的，萬芳剛滿五十歲，卻愈來愈美了。她的美，也很有自己的樣子，總愛穿長裙配戰鬥靴。說穿了，萬芳骨子裡也有個rocker啊。

21世紀的萬芳和1990年代的萬芳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歌者，這兩個萬芳，卻都唱了許多熠熠生光的好歌。比較近的那些歌，讓許多聽獨立音樂的年輕人也迷上這位「文青前輩」的大姊姊。比較早的那些歌，則陪伴許多人走到中年。這場演唱會，「兩個萬芳」都有百分百的發揮。最經典的當然是演唱同志國歌「愛，禁不起考驗」這一段，那是老歌迷耳熟能詳的故事：1997年的演唱會，一個大男孩衝到台前，激動得一頭撞上麥克風，仍然堅持唱了幾句這首歌，然後就哭了，萬芳接著唱完，男孩淚光閃閃。從此那個男孩成為所有樂迷關懷追蹤的角色，這首原本並未主打的歌，也變成演唱會必唱名曲。

二十年後，螢幕放了那段影片，當年那個男孩竟然也來了小巨蛋，坐在最前面那一區。如今他已是鬢髮微霜的大叔，和他的男伴坐在一起，兩人還大方互吻，引爆滿場歡呼。萬芳叫他到台前來再唱一次這首歌，歷史經典畫面重現：他才唱了兩句，又哭了……。此情此景，值回票價。

和萬芳經歷過同一個時代的音樂人，無論幕前幕後，都得面對唱片工業崩盤，遊戲規則歸零重寫。有人乾脆轉行，有人低調沉潛，有人企圖盡量延長昔日榮光的餘暉，有人轉而努力討好新生代。據我觀察，萬芳大概是其中極少數真正可以我行我素，不必委屈自己，又能走出一條路的歌者。

從小巨蛋這一夜，我們知道愛她懂她的人，恐怕比她自己想像得還要多得多。我常說：21世紀的萬芳，是最好的萬芳。我相信，後面肯定還有許多好戲可看的。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