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生前是做麵食的高手,饅頭自己揉、餃子皮自己桿、麵條也是從和麵開始親手製作,裡頭眾多品項,我小舅跟母親最念念不忘的,應屬韭菜烙盒子。
先把韭菜切成小段,冬粉加水泡發,軟了後切成比韭菜更小的細段,放在旁備用;敲幾顆雞蛋,裡頭放點鹽打勻,另外再泡些小金鉤(一種小型蝦米),然後熱鍋裡放油,先炒雞蛋,把雞蛋炒到滑潤盈亮,但無焦色那刻鏟起,在炒過雞蛋的鍋裡再放油,把剩下的韭菜段冬粉段小金鉤下鍋也炒香,隨後把炒好的蛋再攤進熱鍋內,趁熱混拌均勻,最後撒些香油,就可以起鍋盛盤,這是韭菜烙盒子的餡料。
烙盒子我看一般有長方形、跟半圓形兩種外觀,我外婆做的是半圓型。把剛才炒好的餡料放涼,然後桿出一個個圓形的麵皮,麵皮中央端正的碼好餡料,通常這種時刻,我外婆是不手軟的,她一湯匙一湯匙不斷把雞蛋粉絲金鉤韭菜填進麵皮裡,直到麵皮捏合不易的那種程度,她才會停手;而厲害的是,這韭菜盒子這麼豐滿,卻鮮少在烙的過程裡爆裂出汁,這便是外婆手路的高明所在。
一個個韭菜盒子,躺在不放油的平底鐵鍋裡,開火燒著,這叫烙。烙盒子記憶中,人得守在爐子邊,不放油,乾煎容易把麵皮燒出裂痕來,所以三不五時要用平鏟翻面,讓兩面麵餅都能輪流均勻受熱,這樣煎出來的盒子,麵皮才會香酥乾爽,入口才噴香有嚼頭。麵餅裡炒成一朵朵雞蛋的餡,在我外婆那還有個雅致的名字,黃花韭菜盒。
吃這項,要沾醋,外婆自有獨門的醋,用蒜頭糖泡出來的臘八醋,拿來就餃子、沾盒子,都相稱相宜、天造地設。外婆的兒女們相當喜歡這韭菜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與母親,每每提起總是無限懷念,就想再吃到一次媽媽味道的韭菜盒子,只有我,聽到這,只想天啊,這個軟爛的韭菜口感,多恐怖。
我不買單任何包著韭菜餡料的食物,韭菜豬肉餃子、韭菜包子、韭菜盒子,所以從小我就一直以為,我討厭著韭菜,因為韭菜在我家裡,只會以餡料的形態出現。
出社會工作後,跟朋友同事間的聚餐自然變多,去喝豬血湯時,還是會照料老闆一聲,我不要韭菜。直到某次被帶著,去了間類似日式料理的家常餐廳,朋友點了涼拌韭菜,並鼓勵我體驗看看,這才顛覆我對韭菜的觀感。
那涼拌韭菜切成大段,整齊的在小碟裡碼成梯形形狀,頂端攤著微微顫動的柴魚片,盤裡的醬油是琥珀透明,映著韭菜的綠,有翠玉的光。我小心翼翼用筷子捻了微量的韭菜柴魚片,點點醬油,放進口中,咀嚼那一剎那,清新的腥香在口裡迸開,我這才知道,我不是討厭所有的韭菜,我所討厭的是熟爛的韭菜,我喜歡的是生鮮狀態的韭菜。
我還是不喜歡韭菜包子餃子盒子,但涼拌韭菜、熱炒店裡大火炒出的小卷韭菜、湯麵裡最後加上的那把韭菜綠豆芽,我全部吃得乾乾淨淨;我們宜蘭員山大街上,有家傳統早餐店,賣厚實的手作蛋餅、煎餃、煎包,提供的免費醬料裡,就有一盅混著生辣椒生韭菜段的醬油,我每每用鐵勺撈著那散落在油湯裡的韭菜,奮力不懈,直到排在我後面的客人,不耐的嘖出一聲,我才依依不捨罷手,去那間早餐店,彷彿只是為了救撈出那韭菜,而不是為了店裡純手製的蛋餅煎餃煎包。
同樣情況發生在青蔥上,我最不喜的台式麵包就是青蔥麵包,那完全焦化的蔥,吃起來苦而乾,完全不知道有甚麼吃頭,但蔥爆肉,我儘挑蔥段吃,好手藝的熱炒店,大火炒出來的海鮮青菜肉皆有鑊氣,那青蔥段表面微焦,一口咬下,內裡依舊汁水盈潤,是家裡瓦斯爐庖製不出來的味道;我討厭燒到焦的青蔥,卻熱愛生鮮料理的青蔥。
同樣食材,在生熟不同上,卻讓我有如此兩極的對待;像跟人交往,生張狀態覺得這人真好,熟李之後,愕然發現怎麼是兩種迥然的滋味。我有著跟人相處障礙取向的個性,幾次生張熟李經驗,覺得這根本是韭菜生熟的對映,生食吃新鮮;燒熟了,才發現原來彼此這麼不合胃口,那滋味就苦了,就難受了。有人強著改變口味,試著找出苦焦裡餘韻的甜;有人則不想改變自己,也不想改變對方,乾脆徹底避而遠之。
我是絕不吃青蔥麵包,也依然不吃韭菜餡料的麵餅,對照我在人際交遊這方面,是百分百的相同印證,淡如水、微熟帶生的交友關係,是我最感舒服的模式。
但也是有不論生熟,都熱愛如火的例子,像我兒愛吃魚,尤其鮭魚,從生食魚片到醃漬香煎,每每放縱大啖,最後連鮭魚卵都覺得鮮香味美,若有此菜色,必定悉數進肚,是滅絕資源的吃法,看了總對他在食物里程、海洋資源上造成的問題憂心,幸好本人目前家境不康,沒像樣的財力讓他對鮭魚大量造孽,也算是好事一樁。
一種食材,百種料理法,總有合心稱意的;生熟之間,也是自己拿捏,人與人的萬般滋味,還是得自己嚐了,才得以稱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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