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糕有『年年高升』的吉祥寓意,所以在除夕團圓飯的餐桌上,向來有一席之地;蘿蔔糕看似簡單又普遍,連大部分早餐店都能點食,但糕裡面有些甚麼文章,放些甚麼料,卻有很大的分別,跟操持這個餐桌的家庭背景,有著非常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外婆家團圓飯上的蘿蔔糕,裡面有臘肉碎、乾干貝絲、蝦皮碎、香菇碎,集結了所有乾貨味道的鮮,然後跟新鮮白蘿蔔碎,一起在在來米漿裡形成廣式風格的美味。這樣的蘿蔔糕,小小黃色紅色在白色糕體裡交錯、外表看著就熱鬧豐富喜氣,上鍋煎到表面一層金黃酥脆,蘸點淡醬油一口咬下,鮮香味美在口中迸開,是過年氣氛的豐富滿足。
中國南方的菜色表現,常用新舊食材共治一鍋,像是鮮魚與魚乾放一起清蒸、火腿跟鮮肉煮湯、鹹菜跟鮮香菇合煨、都是取陳貨的香,提新貨的鮮;這個我外婆餐桌上的蘿蔔糕,我不知道是跟哪邊購入的,但年年出現在除夕那晚,所以我習慣了這樣的蘿蔔糕,並認為世界上的蘿蔔糕,都該這樣豐豐富富,鹹香可人。
在我結婚前,有過一段八年的感情,那時非常想逃離原生家庭的桎梏,所以一頭就栽進這個人的家庭裡,那時年輕,跟著人家一起坐著吃團圓飯,以為就被接受、以為就受祝福,總是年紀大了才曉得,成就一個家哪是當時想的那麼天真。
在那人家,我吃到跟外婆餐桌上很不一樣的蘿蔔糕,這個糕,糕體裡面摻著芋頭丁、醃過再炒的絞肉,是一種很新鮮的鹹香,帶著芋頭特有的鬆軟口感跟香氣,我第一次吃到時,非常驚豔,這種完全用台灣本產的豬肉、芋頭、白蘿蔔、米漿合治的蘿蔔糕,居然這麼好吃!
因為有用到芋頭,所以糕體染上一些淡淡的紫,芋頭褪去自己的顏色,反而比白色的糕淡。這樣的芋頭蘿蔔糕,吃的時候,要用筷子劃成小塊,芋丁有時會趁這時,淘氣的滾落到盤邊,我是一定要把他挾回來的,並重新放回小塊糕上,然後一口吃下,對我來說,這種不知所謂的堅持,不知道是不是源自於天生貪吃。吃這項,蘸料是要裹醬油膏的,讓稠稠的油細醬香包住這塊糕,那透著光的琥珀醬色裡,襯托出紫白色的糕肉,是如此吸引人的淡而有味,誘人食慾。
很遺憾,我跟芋頭蘿蔔糕的緣分只維持了八年,並在台中有了這輩子最確切的肯定,從生活30年的台北,搬到台中,跟一個中部人,共組了家庭,生了兩個孩子。到此,我家裡的團圓蘿蔔糕已是尾聲,但我婆婆自製的蘿蔔糕,我實在找不到能用甚麼詞彙形容,婚後每年的年夜飯,這塊蘿蔔糕都是我最大的心魔與門檻。
這要講到我先生家境早年貧困,一家四個孩子,可說是食指浩瀚;我公婆書念得不多,得沒日沒夜的拚才能撐持起一個家,但不管如何,給孩子吃飽,是我婆婆非常堅定的信念,在那樣有限的資源裡,她不斷在食物上動腦筋,想辦法,料理出讓人吃飽的菜色,並把四個兒女餵養的健康又健壯。
我婆婆的蘿蔔糕,真要說,就是清淡如水,裡面甚麼料都沒有,白色的蘿蔔絲、白色的在來米漿、我懷疑是不是連鹽都沒放?不管拿來蘸甚麼,嘴裡都只有醬料的味道;第一次吃,我以為我婆婆忙中有錯,忘了放調料、忘了放食材,問了先生才知道,家裡我婆婆做的蘿蔔糕一直都這模樣,頂多為了增色放些紅蘿蔔絲。
我先生對於我這樣批評他媽媽的蘿蔔糕,是不悅跟不瞭解的,因為他也以為全世界的蘿蔔糕都長這樣,早餐店的蘿蔔糕跟家裡的也沒甚麼差別,頂多比較鹹而以。為此,我特別帶他去了一趟西門町金獅樓,點了一盅廣式蘿蔔糕,這個對吃從來不在意的男人,驚訝於蘿蔔糕可以這麼華麗豐富,也承認這款口味的確比較出彩,但吃完後他說,雖然好吃,還他最愛的還是他媽媽親手做的蘿蔔糕。
我知道,這並非手藝廚藝高低,而是這塊純蘿蔔糕,是他們一家協力過生活的證明,所以滋味不凡,更重要的是,裡面有著任何大廚都做不出來的味道,叫做媽媽的味道。
直到有一年,初一我婆婆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蘿蔔糕湯,我才從此對這個純白蘿蔔糕改觀。在這之前,我的吃食經驗裡,從來沒有蘿蔔糕做湯的印象,自然我也沒想過他能這樣料理;不過這碗湯,蘿蔔糕切成介於條與片的形狀,大骨湯裡飄著油蔥跟肉末,一把韭菜顯得湯味又熱又香,再倒上一瓢辣油,那個美味超乎想像。
這是一個女大十八變,毛蟲變蝴蝶的經典,蘿蔔糕在熱湯裡,口感變的又暖又糯,米香被激發的倍加香甜,跟他原本上煎鍋煎出來的單調,根本是天壤之別。這是放對位置、上對舞台的重要性,若是廣式蘿蔔糕這麼煮,裡面的料全被煮碎煮散,可以想像那樣慘不忍睹的一鍋湯,跟湯水裡亂七八糟、不搭軋的口感。我先生不解一樣的蘿蔔糕,卻受到我不同的對待,他說以前家裡常這麼吃,因為有湯水、有油脂,所以特別管飽。
這是我人生三個階段年夜飯的蘿蔔糕,各有各的風味,各有我難忘跟已經忘卻的人,不論美好跟不美好,都讓我嚐到人生應該去體驗的滋味,過去的就過去了,未來的飯還是要吃,我在心理默默祝福那些已經不在的人,並知道該好好珍惜現在在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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