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她也是笑著的,可是此時的她的笑,藏在層層疊疊的裝飾後頭,像是一幅厚塗的油畫,油畫布上的草稿,畫最初、最原始的模樣,已經看不見了。我回想起,小時候,她與我分享她收藏的琉璃彈珠時,彈珠後頭,那個大大咧咧的笑。兩相對比,她這樣的笑讓我有些惱,我直覺,她的笑不該是這樣子的,不慍不火,沒有脾氣、沒有個性的笑,像是一朵塑料花,不論用多少的繃絹、水晶和乾燥花瓣點綴、裝飾,永遠成不了一朵真正的花。
然而,我無可奈何,愣了半晌後,我的臉上只是堆上了跟她一樣的笑,不慍不火,沒有脾氣、沒有個性的笑。同樣的花,綻放在我和她的臉上,彼此都猜不透花的後頭有甚麼,也許是粉瓣綿延千里的桃花源;也許是一個無底洞,裡頭有個揣著鐘錶的、穿著西裝的長耳兔,永遠急匆匆的,不知道在追趕些甚麼;又或許是一望無垠的撒哈拉沙漠,其實甚麼都沒有,只有一片荒蕪。
誰知道呢?
校慶舉辦在中秋之後沒幾天,葉子染上了金色,像是金箔似的。幾個小朋友嘻笑打鬧著,穿過了校門,經過我們身旁時,好奇地看了看我們,面面相覷,又奔跳著走了,穿過校門進入滿校園的點點燦金和幽幽的桂花香,幾片金色的葉子落在了他們的 頭髮上,像是戴上了一頂黃金桂冠,受封加冕,優遊在自己的王國。我才驚覺,他們才是這個金碧輝煌的舞台上的主角,而非是我。現在的我,只是一個訪客。
時間最無情的地方,便是凡它流經之處,便會成為事實,沒有反悔的餘地,一路到底的單行道,沒有辦法回頭,就像轉黃的葉子不會再綠;後來的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夏日午後的教室時光。也許,這便是人的原罪吧!自伊甸園聽信蛇的讒言後,偷嘗智慧的禁果那一刻起,人們變得知恥知禮,伴隨成長,孩提時的坦誠相對變得像是赤身裸體暴露於人前一樣,應該感到羞赧慚愧。
我見她生分至此,料想她見我亦如是吧!
「我猜妳是......,對嗎?」即使我肯定就是她,我仍故作猜測地說道。
正確的答案卻似乎令她有些不滿,但仍舊笑著說道:「哈哈!想不到你還認得出來,我以為我跟以前比已經差很多了。」
「是差很多沒錯。」我語帶惋惜。
聞言,她卻看起來安心了許多。
同學會上,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事業有成,有人已經為人父母,免不了的,仍舊是互相審視猜度。我參加同學會的目的,想要的是追尋一些童年回憶,卻不想,越是追尋,越是發現童年已經遙不可及了,回憶終歸在回憶裡。
同學會結束了,同學陸陸續續離開了,我獨自流連在校園中,看著熟悉的一草一木,突然瞧見,有一棵粗壯的黃花風鈴木主幹上頭,似乎有一隻蟬。搬到城市後,我已經許久許久沒看到過蟬了,我興奮地走向前去,墊腳查看,才發現那只是一枚蟬殼,裡頭空落落的,裡頭的蟬早已不知所蹤了。
遊畢歸去,漫天的黃葉,被拋在了腦後。驀然回首,看著像是誰的葬禮,撒向天空中的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