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們約在羅斯福路巷子裡,一間看起來不像營業中的咖啡廳。雖然座落在三角窗地帶,實木拼接的門板上鑲嵌著厚重不透明玻璃,細看能發現玻璃紋路像雨後水痕的斑駁倒影,因此光線照不進去,同樣透不出來,出入口僅是一片隱藏式的推門,沒來過的客人經常「不得其門而入」,讓整座建築更平添一層神秘幽微的外紗。
推開門撲鼻而來是略帶酸甜的咖啡豆香,店內座位倒已坐滿七、八成。昏黃的燈光襯著木吉他、牛仔吊環等裝飾品,廁所外則堆滿了二手黑膠唱片與舊時代的音樂雜誌,還用草料圍成一處小柵欄,與盈耳的爵士旋律構築起濃濃的美式風情。
我同學習慣坐在櫃台右前方樑柱邊的座位,即便他沒穿白袍,也極容易一眼分辨。我在他左手邊落座,老闆娘送來一本封面蓋有鋼印的厚牛皮菜單,一頁頁都是護貝過的手寫文字,中英文皆保留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流行樣式。我點了伯爵奶茶與鬆餅,半糖少冰還加了一球冰淇淋。
「又奶茶又鬆餅,含糖飲料配精製澱粉,胰島素阻抗又離你更近一步了,而且你不怕吃完一整天腦霧,什麼也寫不出來嗎?」我同學喝著他的義式濃縮咖啡質問我。
「進入腦霧我倒是求之不得,人生難得糊塗,愈清醒得通常病得愈嚴重,你不是看多了嗎,王醫師?」
王柏垣是我同學的全名,多數人叫他王醫師、王副,他身材相當高瘦,留著旁分中長髮,戴著細黑框眼鏡,雖然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卻是旁邊那間軍醫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神經醫學行為中心副主任。我認識的醫師不在少數,但像她那樣偏棘手的情況,我多會說服個案來軍醫院找他掛號。
王柏垣手裡揣著一本書勾住我的目光,赫然是舊版的張愛玲《傾城之戀》。饒是我知道他興趣多元,卻鮮少與他交流過文學意見。畢竟精神科醫師的舉動不能以常理論之,我挑起眉,深思三秒後才問:「同學,傾城之戀?你是有CASE是張愛玲的書迷嗎?還是有學生的論文要分析曹七巧這種毀滅型人格在文學文本中的呈現方式?」
「不是,最近有幾個同行、大老出書,都在討論一個精神科醫學的衛教觀點:如果想要瞭解自己的情緒,可以多看文學小說,因為文學作者會用使長篇幅的句子描述情緒狀態,而不會只是用簡短詞彙『哀傷』、『憤怒』之類的來概括。」他講著一邊指向那些句子:他難道是哄她麼?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得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他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
「你看曹七巧,典型的迴避型依戀,永遠在喜歡那些不可能的對象,無法付出也無法接受正常的愛,不發病都難。」王醫師真的開始分析書中角色的潛在精神問題。
「我只注意到自由間接引語。」王醫師鏡框底下露出一絲茫然,我用最簡單的化約解釋說明:「就是作者用自己的聲音去模仿角色說話,實際上其實是角色的心情,但卻是經由作者的嘴巴講出來,像你剛才念的那些句子,句子是曹七巧的句子,聲音是張愛玲的聲音,再講玄一點,這種聲音像是一種鬼魂(Ghost)的附身再現。」
「有什麼特別用意嗎?」
「敘事學上的手法啦!」我被他問句中的白袍氣場所激盪,瞬間覺得自己的解釋在實用層面屈於下風,眼睛轉了一轉,又說:「也可以是一種立場抽換,就像你們醫師會揣摩病人發病時的口吻語氣一樣,人類獨有的鏡像神經元功能之一,坊間俗稱的同理心。」
「同理心是不能拿來救人的。」王醫師推了推眼鏡,繼續以研究個案的眼光注視著那本《傾城之戀》。
「同理心不能拿來救人,原廠藥、學名藥,生物製劑、生物相似藥,也不一定可以救得了人,不然王醫師也不用讀小說了。」我忍不住反唇相譏。
王醫師哼了一聲,拿出一張A4紙,那是她的處方箋影本,所有個人資料皆已磨滅,只有藥名與劑量若干。我打開筆記型電腦,上網搜索每一項藥名和副作用,詳細鈔錄在一份表格中。第0欄第0列開始的文字是雙極躁鬱、重度憂鬱症,廣泛性焦慮症。她被診斷的疾病名稱一個比一個長,藥物強度一顆比一顆高。我彷彿見到數十名煉丹真人,陸續朝鼎爐中投下各式符籙,爐底燄火卻愈燒愈弱,差將消朽。
「這些醫師是把病人當煉丹爐嗎?這劑量確定沒有太誇張?」
「現階段,她還是需要藥物控制。」王醫師拿出幾份Paper給我,大多是最近線上期刊幾篇類似方向的小型研究成果。「我上次的處方,已經拿掉幾顆SE(副作用)比較強的藥,住院是可以考慮的,但我認為有一些問題,並不是住院可以解決。」
「同意,我再想辦法,讓她繼續來上課。」
老闆娘送上精巧的把手瓷杯,奶茶表面是雲朵狀的白色迴圈。周圍聲波中有各國語言,唇齒音、鼻喉音輕重各異,話題不離中產階級消費生活或教育研究領域。這間咖啡廳彷彿另闢方圓,自成知識份子的荒漠桃源,暫時隔絕了這座島上無日無之的喧嘩擠兌。我對面的精神科醫師在讀張愛玲的經典小說,他對面的業餘作家兼敘事治療師在抄錄藥物仿單比對副作用差異。
我們交換專業,對調立場,不是為了製造自由間接引語,只是為了在藥品仿單與文學作品中,用不同的眼光尋找救贖的線索。
「你有把握治好她嗎?」我問
「醫學從來沒有絕對論,這一點你很明白。」王醫師看完了《金鎖記》,翻到了下一頁,那是在他眼中,應該也有病的,白流蘇與范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