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一陣咿咿呀呀的呢喃中醒來,H起身先去泡奶,我揉著眼睛把身體湊到小床邊,對張著大眼正在喃喃自語的小獅子說,早安~早安!她回給我一個燦爛誇張的笑容,露出還沒有長牙的粉紅色小牙齦。
最近小獅子的暱稱是小西班牙人,她的自言自語中經常夾雜著一連串漂亮的打舌音,就像輕巧而綿長的鋼琴裝飾音,我從來都發不出的,嘟嚕嘟嚕嘟嚕咑啦咑啦咑啦,從小溪走到樹林,再從清晨溜到黃昏。
她也開始翻身,像是著迷了似的,只要躺著就要翻身,換尿布翻,換衣服翻,甚或是小睡到一半也會忽然就從仰睡翻成了俯趴姿勢,又因為靠自己的力氣還翻不回來而大聲哭泣。秀秀寶寶,寶寶秀秀,我們一起練習翻回來喔。我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扭轉,讓她把背靠在我的掌中,再緩緩地讓她重新以仰躺姿勢貼緊床鋪。
她喜歡我用雙手抓握她的小腳,把兩腳分別貼在我的雙頰,做一個空中親親的動作。姆哇,姆哇,姆哇。親一百次。喜不喜歡?寶寶,喜不喜歡?姆哇姆哇姆哇,再親一百次。小西班牙人又給我一排粉紅色小牙齦。
她也開始吃副食品和喝水了。星期三晚上,那通常是我連上完一整天的課,感覺筋疲力竭毫無思考能力的時刻。把南瓜或地瓜削皮,或把高麗菜切塊,或切碎了蘋果,總之把一切食材都弄得小小的,再用一千毫升的水拿去大同電鍋蒸,然後打碎成泥,放冷裝盒。然後,冷凍後每次加熱一個冰磚來吃,讓她嚐嚐人類這種生物,除了奶之外還有什麼好東西可吃。
我也學會了一首歌。完完整整從頭到尾的一首歌。本來是抱著哄她開心時,想要隨口哼唱一些可以提振或安撫她的歌曲,卻發現我能完整唱完的居然只有小星星或茉莉花。我不想唱兒歌給她聽呀。但那些喜歡的歌曲我卻無一能夠完整吟唱,要不是只有副歌,就是只能從頭唱個兩三句就無以為繼。某日晚上,腦中忽然浮出一句短短的歌詞:你~的~眼~睛……但後面是什麼呢?努力從腦中搜尋音樂的輪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啊,是以莉‧高露。我查了歌詞,按下播放鍵,一遍又一遍練習,直到那些旋律和歌詞烙印在我的身體中,我也成了按下就能播放的吟唱者。
你的眼睛,有小小的宇宙,一顆星球轉動,消失在黑色漩渦。
你的眼睛,是細長的河流,從山谷流過,波光閃閃,時間隱沒。
黑夜,月亮依舊清醒,給趕路人,指點迷津,
是誰,在花叢裡嘆息,短暫,美麗的詩句。
曲曲折折的愛情,隨風飄去,清晨的雨滴,讓寂寞喘息。
不要在此刻哭泣,迷人的眼睛。清晨的雨滴,讓寂寞喘息。
我跟H說,是不是很詩意啊,這個歌詞怎麼寫得這麼好。他點點頭,覆述我的話:寫得很好。就這樣,沒有多餘的話。我有點不甘心,覺得這首歌應該得到更多的讚美啊。不過沒關係,我跑去唱給小獅子聽,她本來咿咿啊啊的不肯睡,小小身軀在床上三百六十度旋轉來旋轉去,相當不安份,直到我一開口:你的眼睛,有小小的宇宙……她忽然就定定地安靜下來,睜著眼專心看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眨眼。
如果要學第二首歌,要選哪一首呢?再想一下。
連續兩週做完上台報告,中間夾雜著各種看診事務與艱難舊事,同學笑笑地問我,最近換新造型噢,戴眼鏡。我苦笑說沒有,沒有換造型,是眼睛發炎。太勞累,免疫力下降。溫柔的老醫生這樣說。除此之外他沒有給我什麼建議,只是囑咐我吃藥和點眼藥水的時間。在這種事情上,任何人說什麼建議,其實都不需要,這是和時間與體力的拚搏。
生產之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徹底改變了。那再也不是我的身體,但我也再也不會回到原來的身體了。取而代之的是此刻這具肉身,鬆垮,帶有傷痕,疲勞且老。原來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呀。現在我知道了。偶爾會有一種衝動想要打電話給媽媽,說,原來這麼難。想著想著眼淚就掉下來。
想起小獅子出生的那天,因為早產,打亂了原來居家溫柔生產的計畫,我臨時改去醫院生產。醫護人員給了我最大的支持,讓我按照我的心意去生。不打催生,不打無痛,不上產檯,連原本醫院堅持的上針都因為時間來不及而省去。小獅子只花了三個小時就從我的身體裡溜出來,那麼小,那麼可愛,那麼不可思議。
媽媽來醫院探望產後疲倦但興奮的我,離開前叮囑我好好休息,那時我忽然有一股激動抓住她的手,因為如果現在不說,就錯過了。媽媽,謝謝妳把我生下來。媽媽來不及反應,整個人慌了,眼睛立刻變得紅紅的,但是嘴上帶著笑。我才發現我也一樣。
再過了好幾天,真的是好一段日子之後,某日我猛然意識到,小獅子的生日,和爸爸離開的日期是同一天。在爸爸離開後的恰恰好兩年,小獅子來了。弟弟說他那天就發現了。我因為陷在早產與疼痛的漩渦中,對此渾然不覺。爸爸是要藉此傳達什麼給我呢?不用猜,我也知道。
這篇短短的小文,居然連續打了三天還沒打完。所有的時間都零碎到難以拾取,我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想闔上眼睛睡覺,但是待做與想做的事情還有那麼多。H比我更累,我們都在撐著。他說,明天想去騎腳踏車。好,我說,你一定要去噢,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去。我們需要體力,體力需要時間,我們要付出時間。
難以想像,三年前我們還可以一起去健身房騎飛輪連續五十分鐘暢快淋漓,現在連逛IKEA我們都覺得累。身體在三年內就消耗成這樣了。
可是,就在這三天之內,原本還翻不回來的小獅子,已經可以順利兩連翻了。她的體力正在疾速劇增,吃過的食物也比三天前更多一種了。我終於讀完了上野千鶴子撰寫的《如何做好研究論文》,姆姆因為黴菌感染而禿去的毛髮長出了新的細毛,連旱數月的春季下雨了。我們都有一點點進展。但其實,更多時候,生命不一定都是一直往前的。
今天,因為長時間的走路與大腦活動,我有一度感到異常疲累,暈暈的,胸口悶悶的,覺得需要坐下休息。忽然想起老爸,最後的那時,他大概是我這種感受的十倍二十倍吧。因為太過開心興奮而不願意休息,任憑身體耗竭超過了最後一到防線,於是心臟無法負荷導致梗塞,那時他一定很害怕吧。我記得在手術房外聽到他喊痛的聲音,真希望那時可以給他任何一點撫慰,告訴他,我們都在。最後,會沒事的。
這種想念似乎不會消逝,總在任何縫隙中鑽出頭來。我希望他現在看著我,看著我們。
以後我一定會說你的故事給小獅子聽,就像你以前愛說老祖母的事情給我們聽一樣,那時我總覺得無趣,我不認識老祖母啊,現在我終於才懂,你熱切地要告訴我關於曾經那樣愛過你的人是什麼樣子。
小獅子睡著了。她用小手抓著灰色毛巾摀在面前和胸前,好像只要這樣就可以放心的沉沉睡去。H說他小時候也是,睡覺時要把臉蓋起來。噢,這種事情也會遺傳哪。我搞不懂這種睡法的迷人之處,但這種他們父女倆一個樣的幽默感,還蠻不錯的。他們有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唇,一樣的入睡密技。以後,他們會擁有怎麼樣的父女關係呢?不知道,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