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記得我看過飲食男女幾次,前幾次看想法都是認為這樣一部電影描述的就是90年代台灣家庭的樣貌,一個老派脾氣的大廚父親與三個女兒,三個女兒各有各的脾氣個性與故事。隨一道道菜餚和不同的飯局表述出這個屋頂下每個人的拉扯或衝突。現在卻覺得或許不只如此。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是到這一兩年又看過這部後,才真的恍然大悟,在心裡肯定主角是家倩。
家倩脾氣倔,頭腦清楚,冷靜,跟父親相處說不出什麼好聽話,也沒有小妹的天真,大姊的(表面上)懂事與進退,電影裡第一場星期日的晚餐,滿桌功夫大菜,只有她敢直言,點出父親老朱的味覺是不是退化了,一點也不體貼的那種方式。但她對家人的關心尤其是對父親的總在不經意處流露。甚至我感覺她比她的大姊與妹妹更體貼父親。尖銳直接正是因為看得清楚,出於全都看在眼裡、看得清楚因此可以理解對方。在醫院裡撞見父親,她不向前相認,反而只是躲在牆壁後面等待等到父親走出診療間才向前詢問父親剛才檢查的項目。那樣一種深刻體認父親已逐漸年老的過程,看似冰冷的家倩竟也落下眼淚。
她同時也最貼近父親的靈魂──父親鑽研大半生的做菜功夫,她最得真傳。煮菜就是一大桌。小時跟著在大廚房裡玩,卻如溫叔所言被父親從油煙裡轟出去。父親自然是愛她的,盼望她走另外一條路,更接近世俗對一個女兒的盼望與期待,卻忽略問她想要什麼,而她或許也曾在一種現代的生活方式中迷惘,她當然完全可以勝任自己現在的工作,職場表現無庸置疑得優秀,而她既腦怒父親的專制與霸道脾氣,自己又活脫脫就是父親的影子。
溫叔走了,童年記憶裡的一部份隨著消逝,她陪著父親去探望溫叔的塔位,沉默地坐在痛哭的父親身旁,遞上一張面紙。原本維持著肉體關係的雷蒙也即將結婚,約了家倩在咖啡廳,說明現在的對象是如何改變了他對婚姻的想法云云,卻又暗示兩人之間依然能維持原本的肉體關係。家倩,如此優異而心高氣傲一女子,對她來說這該有多麼難堪?
在另外一個星期天晚餐,小妹家寧說自己懷孕了。於是其他人看著未婚夫成計程車來接她離開,卻不想大姊家珍跟著開口,有件事情要跟大家宣布一下,她的先生也騎著摩托車把她載走。留下老二與父親兩人站在那座老日式獨棟房屋門口,些微錯愕卻又無可奈何的空氣還留在原地。家倩決定放棄不去阿姆斯特丹,因為此時此刻自己應該是唯一還能留下陪伴父親的人,她對林凱說,她覺得父親也需要自己。
她是第一個挑戰父親權威、勇於開口要出走,最後又功敗垂成的人,也是第一個得知關於大姊口中那多年故事真相的人。好像所有難堪都讓她一個人嚐了。單純的小妹先懷孕,而一直以來走不出情傷是以從來沒跟誰交往過的大姊也迅速陷入戀情,閃電結婚。而她,看來深諳現代式的男女關係,能不涉名份感情只談及肉體。她貌美,工作表現優秀,入時的打扮,細跟高跟鞋撐著她行走這座城市,但在電影裡倒數第二場晚餐的混亂之後,最終只能一個人獨自站在原地,如同晚餐桌上父親所說,這座房子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連父親也要走,好像她只能站在原地了,滿桌狼藉,所有故事裡的人都與她有關,是她相處一輩子的家人,可所有故事都與她無關。
對比早一些時候她對李凱所言,想放棄外調機會留在台灣,因為姐妹都結婚離開家裡,而父親的身體狀況也令她有些擔心,是以決定不去阿姆斯特丹的決定十分諷刺。作為生活在一起近三十年的家人,他們似乎也不是真正了解彼此。小妹與大姊都有秘密,而父親也有。在所有事情赤裸裸地被攤在陽光下之前,家倩對此全然一無所知。事實上,父親也並不真的需要她留下。也許真正需要父親以及整個家庭牽掛的是她。她看似最灑脫,是三姊妹中對於情愛態度最瀟灑,以及對於家庭婚姻的想像毫無追求的一位。但實則她或許早就習慣甚至依賴如她的原生家庭這樣的生活模式。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原地,流下眼淚。在上一個星期日的晚餐,家寧與國倫坐著計程車離開、隨後家珍也和明道走了,她與父親共同站在家門口,一片寂靜,而這最後一場星期日的晚餐之後,現在只剩她自己站著了。
但她並沒有因此責怪她的父親或者姊妹們,甚至連一點憤慨不滿都沒有,安安靜靜地,一貫淡定自持如她。電影最後,她在父親之前從不允許她進入的廚房裡煮一桌功夫菜,滿屋空蕩蕩的,連家具都已搬清,紙箱堆疊在地,這場晚餐只有父親出現。父親嘗到了她的湯,遺失的味覺就在喝下她煮的湯時回來。
她沒有自己買下的房,沒有婚姻,甚至沒有認真交往的對象,這些想像中完美成功的生活全都沒有,她的兩個姊妹走上的人生道路她亦沒有。等待她的是一場升遷,飛往阿姆斯丹這個陌生城市的機票,阿姆斯特丹的風景會是什麼樣子?她走得最遠,但孤身一人。她孤單,可她走得最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