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眼淚
「……」
紬目色無光、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即使身旁有很多朋友熱絡地聊著天,她看上去還是很沒精神的樣子。
「我說啊,商店街開了一間新店,今天去看看吧?」
「好啊好啊!去看吧!紬呢?」
「……啊?不好意思,妳們剛剛說什麼?」一直盯著窗外發呆的紬,被同班朋友給叫回現實。
「真是的……我們剛在說今天放學後要去新開的服裝店逛逛啦,紬『這次』會來吧?」
彩香注意到紬臉上的異狀,不過姑且還不想在這麼多人的情況下詢問理由。
「……今天也不太行,對不起啊。」紬擺了張苦笑點頭向大家道歉,大家紛紛表示沒關係,然後便繼續下一個話題,而她也很快又恢復成原本心事重重的神色。
她拿出手機打開Line,與步的聊天室已經默默被其他訊息給掩沒到最底下,點開來看最後的訊息已是一個禮拜前了,這讓她灰心地嘆口氣。
最近,她察覺步有了改變,一開始還會裝做關係很好的樣子應對她,慢慢變成刻意疏遠她了。
明明以前很容易就遇得見,但現在卻是想找都找不到。有時運氣好碰見也被用一些理由搪塞,或是假裝沒看到。
也許是因為這樣,紬在不知不覺中,也逐漸變回過去的那個「優秀的自己」,功課飛速地恢復到原先的水平,也畫了不少讓校長老師滿意的作品。
時間飛逝,又到了學生最愛的放學時光,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背著書包,飛奔出教室,體驗社團活動、到商店街逛逛玩玩、和同校或是別校的戀人獨處……
紬前陣子也是和朋友享受放學時光的,但因為步疏遠自己的事情,最近她又開始不怎麼和彩香與朋友們出去玩了。
當然,對於直樹的排球邀約也一併拒絕。
關於最近嘗試接近自己的直樹,她承認的確是個不錯的人,自己與對方有很多共通點跟興趣,但她看待直樹就跟彩香、健司一樣,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
紬在嘴裡用別人聽不見的音量喃喃自語時,腦袋又不經意想到了步,越想越是想不通,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轉而變成「搞不懂,所以很生氣」的煩躁。
整趟回家的路上,紬都緊鎖著眉頭、擺著生悶氣的臭臉,裙子也被自己抓皺了,散發著旁人都不敢靠太近的氣息。
返回家後,紬直接爬回自己房間,遷怒般地把書包亂丟到一旁,整個人趴在床鋪上,然後就再也不想動全身任何一寸肌肉了。
這時的她腦內都是滿滿的問號與驚嘆號,搞得一點都不想複習今日所學,也不想要畫畫,所有的一切全都不想做。
此刻的她只想知道,該如何消除這些問號與驚嘆號,但卻又不知道方法而無奈又煩悶地把臉埋在枕頭裡。
對著枕頭不斷噴著悶氣的紬,意識逐漸被心理層面帶來的疲累感給消磨殆盡,隨後深深地睡去了。
在昏沉之中再度恢復意識的紬,發現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物體包括自己的形體,但她知道自己大概還是坐在輪椅上。
接著眼前的場景逐漸顯現,只不過像是沒有被上色的灰白世界,定睛一瞧,才發現這裡是曾經和步一起來到過的大公園,和平常總是人山人海的模樣呈現極大反差,因為這裡只有紬一個人。
本來她是這麼以為的……
「唔……那是?」她看到了一個模糊身影,勉強看得出來是個成年人型,高高的,留著短頭髮。
逐漸拉近距離讓對方的身影變得清晰明瞭,那是名穿著上班族襯衫的男子。
他光是背對著紬,就讓紬產生了極大的熟悉感,想要窺探對方究竟是誰的心情被因此壯大。
那人緩緩轉過頭,向紬露出了側臉。
「啊!爸爸!」
紬不會認錯的,那張臉就是現在只能存在於自己記憶中的,父親的面容。
他把頭轉回並離紬而遠去。
「父親!等一下!」
紬用力推著輪椅控制桿,但不論推得多大力,輪椅終究還是停在極限速度,不可能再快了。
父親的身影漸次模糊,同時輪椅的速度變得異常緩慢,最後直接停滯不前。
眼見對方漸漸渺小,紬著急地推動控制桿,彷彿快要弄斷了。
但輪椅依舊死死地不動,因此她急地從輪椅上站起來,可是都還沒踏出一步,馬上就往前跌了個狗吃屎。
她緩緩抬頭瞧著望塵莫及的父親,不禁撐大了雙眼,因為眼前的人從父親瞬間變成了步。
「誠貴......同學?」
步只是回頭瞥了一眼,這一眼的感覺,像是根本不認識紬一樣的陌生,也不打算過來攙扶起她,而是選擇繼續遠離。
「等等!誠貴同學!先不要走啊!」
步沒有停下。
「......不要離開我啊!」
即使身後的人已經伴著哭嗓大喊著,步仍然沒有停下。
「步!」
「──紬?紬?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前一秒還在夢中哭喊的自己,被伊凡娜搖到倒抽一口氣地驚醒。
「妳還好吧?」伊凡娜再次關心問,紬翻了個身坐起搖頭表示一切都沒事,可是伊凡娜並不相信。
因為在這個現實的她,也正在掉著眼淚。
※ ※ ※
步剛跑到力竭,全身大汗淋漓,正在慢走調整呼吸中。
唯獨讓自己常常處在一刻都不能閒著的忙碌狀態,才能讓自己累到再也想不了其他事情。步正是靠著不斷地奔跑,來讓那些困擾自己的想法追不上自己。
「呼──唔?直樹?」
剛結束排球訓練的直樹,拿著兩罐運動飲料來到步面前,笑著示意想要談談。
「謝了。」兩人來到樹蔭底下的長椅坐著,步大概猜得到直樹要談的事情,但還是裝傻問:「那,要找我談啥?」
直樹困擾地抓抓頭,好像非常不擅長應付這種狀況,說得扭扭捏捏的。
「呃......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問啊......讓我想想我該怎麼問才好。」
「沒關係,有什麼事直接說就好啦。」
見步這麼豪爽,直樹也跟著直率起來。
「好......我想問的是,步和七瀨前輩在交往──」
「沒有哦。」
如此過於果斷的回答讓直樹有點不知所措,這樣子的步對相處了一陣子的他來說非常不尋常。
「真、真的嗎?」
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夠有說服力,於是步喝了一口飲料,讓僵硬的臉擠出笑容面對直樹說:「真的啦!」
「那我就放心了......因為我可不想當橫刀奪愛的人呀......」直樹鬆了口氣吐。
但接下來直樹的話,讓步差一點維持不住笑容。
「那,我和前輩告白也無所謂囉?」
「……」
雖然步知道,這終將發生的事情。但一想到未來直樹和紬即將變成戀人關係的當下,步的心沉重的就像綁了一公噸的大鐵塊,臉上的乾笑差點就變成了不悅。
「不行!因為前輩是我的!」這是一句步多麼想脫口而出的話,但這話就像被鎖在一個鐵箱子裡,還用鐵鍊緊緊鎖住,怎麼樣也無法出去。
步皮笑肉不笑地說:「嗯,可以啊,你和前輩很般配的。」
「太謝謝你了!」
直樹離去後,步還留在原位許久一動也不動,直到廣播提醒學生盡速離開校園返家,他才拖著沉重的身體走起來。
「我不要緊的......我不要緊......我沒關係的......」
他如此催眠著自己,即使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不要緊。
步回到家,步人已經在家裡等候。
「啊,歡迎回家,肚子餓嗎?我煮了你最愛的咖哩哦。」
「......抱歉,我現在吃不太下。」
目睹步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步人大概猜得到發生什麼事了。
步失魂地走進房間,燈也不開窗也不開,把書包亂丟後就躺在床上。
「這樣子的情感還是頭一遭遇過吧?」步這麼在內心自問著,與此同時看著天花板的眼睛漸漸酸澀起來。
──會長再怎麼沒眼光,也不會挑誠貴那種男生吧?
──紬也真是的,以她的資質肯定能選個更好的呀!
──直樹會讀書又會運動,長得又帥,跟誠貴那種人真的是天差地遠呢!
──步好像很會跑步吧?但可惜也只會跑步而已啦......
步的眼眶開始濕潤,察覺到後便猛地用袖子擦拭眼睛,擦到都紅腫起來了。
「我在幹什麼啊?為什麼會哭啊?我跟前輩本來就不是情侶關係,我們誰都沒有告白啊......所以根本不需要覺得有失去什麼的感覺呀……明明是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
——那,我和前輩告白也無所謂囉?
突然一陣鼻酸,眼淚再度想要奪眶而出,步眼前的天花板變成有好幾片重疊又錯開在一起。
「怎麼可能無所謂啊啊啊啊!」他好想要這樣向所有人大喊,但他辦不到。
「......因為我很笨,跟前輩比起來根本就不搭......長得也不上相,跟前輩比起來完全不配......我也不太擅長閱讀跟畫畫,跟前輩沒辦法聊上這些......不太擅長學生會的工作......不太擅長下棋......不太擅長逛美術館......不太......不太——」
每當步在心中講出一個自己和紬的差別,就會強烈地勾起過去和紬在一起的回憶。
即使自己不擅長那些,但是和紬在一起的那些當下,他願意去嘗試、願意去喜歡。
在那些當下,他真的很開心。
「如果不是跟我而是跟直樹,前輩也不用浪費時間幫我補習,拖累到自己。」
「如果不是跟我而是跟直樹,前輩應該會因為有志同道合的伴侶而感到更開心。」
「如果不是我而是跟直樹......如果不是我......」
有液體從眼角流出,滑過耳朵,浸濕了枕頭。
強烈的感情如泰山壓頂般向步襲來,彷彿血液快要冷得凝固,心臟也要快悶痛得快要停了。
好像有好幾把尖銳的刀直刺進全身,五臟六腑都被狠狠劃開割破,並且全部攪和在一起。
不時的啜泣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哭泣,他眼睛緊閉著,用牙咬著自己的拳頭,想竭力制止抽泣。
耳朵聽見自己的藉由手背強力掩飾的嗚吟,他很不想承認,但事實證明他就是在哭了。
一邊強抑制著又終於抑制不了地哭,一種彷彿全身都要被撕裂的哭。
一顆顆斗大的淚珠止不住地飆出,就算緊閉雙眼還是無法阻止這象徵著現在的他,是多麼心痛的眼淚。
身子哭到顫抖不已,哭到時而咳嗽時而吸鼻......
他從來沒有想過,因為不般配所以要放棄一個人,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喜歡到心坎裡頭的人,喜歡到想和她在一起,喜歡到不想放棄、不想讓給其他人的人......
居然會如此令人感到委屈、無可奈何、痛徹心扉以及非常強烈的不甘心。
「前輩......我真的......很喜歡妳啊!」
「叩叩叩……」
「……」
步人在房外敲敲門,語氣溫柔地問:「想要談談嗎?」
過了十幾秒後,房間裡頭才發出令步人感到心疼的哽咽人聲。
「......不要......現在不要……」
即使步看不見,但步人依舊輕笑說:「好……那你想談的時候再談吧,老爸一直都在。」
之後步人走下樓點了根菸,並打開落地窗來到外頭抽著。
「這次好像挺嚴重的呢......」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