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要也可以,那就禁足到這場仗打完。上來!」米斯蘭招來兩名護衛軍,一左一右架住亞莫斯:「好好保護未來的國王,送他回麥葉家。」
亞莫斯對事態的演變驚愕萬分,掙動著身體想逃脫:「二哥!就算你想武力政變,我也不會作你的傀儡國王!」
米斯蘭搖搖頭:「親愛的弟弟,伊登族並非想復國,而是想復仇,他們的預言詛咒大地崩毀,子民要以鮮血終結這個時代,而且他們一旦集結,就一定做到!我完全不否認他們的能力,所以如果,我們、還有你所在意的那些蟲蟻下民還想活下去,就必須全力反擊,屆時我和你其他兄長也許將戰死沙場,留下來的你就必須成為這個新王國的管理者。」
「二哥……」亞莫斯因著米斯蘭的解釋再度受到衝擊,這次卻令他最為痛苦,他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誤解了兄長。
他想起伊瑟曾語焉不詳地告知他之所以被選擇,是為了北之沙民族以外的人……難道伊瑟向他隱瞞的,就是這個殘忍的事實?伊登族是為了復仇而來並且開戰便等於大屠殺?那麼,他難道還能以一人之力抵擋伊登族的侵襲嗎?不,伊瑟並沒有對他說謊,也許她隱瞞了什麼,但她執意的救援和真相揭發,對他的幫助卻是不容質疑的。何況邦聯和米斯蘭並不在無可指摘的立場……
亞莫斯看著窗外那匹有如奔馳之火的烏列,恣意穿梭在步兵陣營中,伊瑟劃著銀亮的刀鋒橫掃全軍,刀過之處血肉飛散,人力的懸殊抵不過武力的懸殊,在伊登族人面前,這些精心訓練的士兵只是戲屋演員,而真正的戰士像一陣疾風烈火掃蕩而過,殘虐著滿地無力的肉塊……
「不!」亞莫斯收回目光,掙開護衛軍而走向米斯蘭,並且拉住他的手,複雜的情緒使他難以言語。
「弟弟,回去……」米斯蘭話還未說完,卻突然皺起眉像忍耐著劇痛,回握亞莫斯的手也無意識地加重握力,亞莫斯疼痛不堪,但不願抽回手,反倒還想靠近米斯蘭。
「啊!」米斯蘭揚首吐出尖銳如鬼怪的嚎叫,失去意識似的軟下身體,半邊肢體突然脹大,撐破了制服而露出灰藍色鱗甲的軀體,手指變形成尖銳粗硬的勾爪,勾爪在痛苦中揮擺,意外勾上亞莫斯近身的護衛軍,尖甲輕易地變刺穿他的胸膛肚腹,使人在極端痛苦驚嚇中撕裂著死亡;而米斯蘭的鱗片還繼續往未變異的另半邊身體蔓延……
亞莫斯雙手緊緊抓握米斯蘭那隻還是人類模樣的手,極端的驚恐使他失去反應,他親眼看著至親在面前異化成一隻蜥蜴似的鱗甲怪物,而且持續地巨大化,從那陌生怪物喉嚨中發出如雷鳴的刺耳吼叫,已經聽不出人類應有的音質。
然後一抹亞莫斯不得不熟悉的銀光隔斷了他的視線,切斷了人與獸之間的連結,接著從後領被提起的不適感再度來臨,他僅只能握住殘留的那一部分然後離開不久前震撼他的畫面。
從南方策馳著烏列闖過邊境戍城的人一個又一個冒出來,手中持著兵械在軍陣中掃殺,飛揚起來的塵土和鮮血襯托著他們,讓尚未黎明的黑夜顯出前所未有的絕望。
亞莫斯閉上眼,在無人欺騙的現實中懷疑自己的決定,他無法選擇自己將付上的代價,決定以後就無權後悔,然而痛苦的感覺卻比一切總和來得更深更多。
亞莫斯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在一片沙礫滿布的荒蕪漠海之中了。
天色才剛黎明,灰暗仍未散開,亞莫斯流過淚的雙眼慢慢適應著亮光。懷中還抱著不幸發生前,他緊握住米斯蘭的那隻手,僅剩的一截前臂光滑如昔沒有任何質變,刀切的斷口處也相當整齊,沒有額外拉扯來增加斷肢者的痛苦,想必如此優秀的刀術,在砍去頸部時也相當俐落吧!
如果那種模樣的柱體還能稱之為人類的頸部的話……亞莫斯當然記住了,但是他不願意將那畫面敘述出來,他的二哥米斯蘭待他永遠溫柔可親,永遠保護他免於外界的尖牙利爪之害,永遠不可能試圖傷害他。也許他餘生對自己所要奮力修正的,就是米斯蘭生命中的最後一幕。
伊瑟在篝火邊烤著不知名的獵物肉,看見他醒了便倒出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哭夠了就來吃點東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妳父母犧牲的時候,妳如何確認還能繼續下去?」
「我從小就被教導,去思想六百年前祖先戰敗時,進入歌文氏家族所面臨的悲痛和困境。我們不得不屈從於敵人之下,不得不讓自己的血緣『被汙染』,這是伊登族莫大的屈辱。當然我們始終感謝歌文家族對外族的庇護,使我們代代相傳到這個重要時刻,完成自身的使命。」
「使命?」
「我們為這場戰爭預備了數百年之久,如果你一生都在預備作戰,你就會知道犧牲代表什麼意義。」
伊瑟說完話,在兩人休憩的楊樹旁挖開一個坑洞,回望著亞莫斯等他動作。
亞莫斯經過一段時間靜默,直到太陽完全上昇,沙漠的乾燥將他的淚水蒸乾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米斯蘭僅剩的那截手臂包上他披在肩頸上的刺繡風巾,放進坑洞中。
「他應該有個隆重的葬禮。」亞莫斯幫伊瑟將沙礫撒入坑中,埋藏米斯蘭的遺體。
「葬禮是因為活著的人而有意義,你的心是隆重的,這個儀式就是隆重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能向家裡報二哥的喪訊。」
「只有將來戰場上相見了。」伊瑟將最後一捧沙礫放到亞莫斯手上,由他來進行最後「封墳」的步驟。南境人相信在墓頂上撒土封墳的儀式,能讓亡者生死兩斷,忘記活著時候的牽掛或仇恨,到達安息之處。
伊瑟站起身,開口放聲唱起了一首調性緩慢而沉穩的聖頌,那奇妙的歌聲安撫著亞莫斯的心,他再度掩住臉,感受的並不是自己後不後悔。他無法選擇要付出什麼代價。儘管哀傷,甚至未來還會更痛苦,但時間沒有停止,他就必須前進。
維持著人之型態的米斯蘭,只剩下那一部分了。亞莫斯在短暫的哀悼之後,想的就是盡力理解那種事,那種人在一瞬間變成變成獸的事。這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卻發生了的事,究竟有誰可以向他解釋?
那些成千上萬皮膚變異的患者,也遭遇到同樣的不幸嗎?
「妳知道全部的預言,知道那些身上化膿長鱗的人為什麼會變異嗎?」亞莫斯喝下涼冷的酒水,忍著嘔吐的感覺吞下燒烤至燙熱的不明肉塊。
「那些晦暗隱密的知識,不屬於人。」伊瑟也努力咀嚼著那種肉,這通常表示她們即將有很長一段路程要奔跑且不得休憩。
「請不要對我隱瞞。」
伊瑟看著哀傷卻仍堅定的亞莫斯,驚訝這名貴族孩子不僅沒因至親詭異死亡而逃跑,還對信念始終抱持著不妥協之心,才另眼看待了這原本軟弱的傢伙,覺得自己也無須再顧忌那些刻意對外人隱瞞的事實。
「那些變異,我們說那是惹動神的怒氣,你們說那是天災之後的傳染疾病,你自己去判斷吧!如果你還能回憶你二哥的改變,那些染病的人差不多就是那樣,被原本不該在他們身上的羽毛、鱗片、黏液,改變每一寸肌骨,我不知道他們最終將成為什麼,也無力救援。」
「預言裡為什麼要這樣詛咒異族人?」亞莫斯不再喝酒,打算保持著清楚的記憶,只吃著肉來補充體力。
「詛咒的內容不是人能與神爭辯的,但這一切必須歸咎於南境人,是南境自招禍患。」
「妳是指背叛盟邦北之沙的事嗎?」
「南境人早先就知道伊登族人復仇的預言,因此在北之沙戰役後,將伊登創造之神的祭壇挪移到南境,刻意挑選他們最鄙視的下等民成為祭司,用無辜人的血以及各種荒誕淫亂的儀式來汙染祭壇,企圖削弱創造之神的力量,阻止預言發生。但是他們沒想到就是這種污辱伊登族的舉動,讓伊登的後嗣六百年來不斷凝聚共同信念,不僅佔有整個歌文氏的家族來延續族群命脈,甚至有幾支家系完全保有伊登族的純正血統,我們積蓄了充分的力量到今日起而反抗,完全成就預言所記載的復仇血祭。
「至於變異,南境人不知道祭壇所在之處必須施行公義,由於當權者的放任,使人惡性的慾望從祭壇伸展向各個環境,貴族本就完全輕忽人民的生命,以致各種罪惡行滿全地,不得寬恕。」
「妳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不,現在才正要開始。」伊瑟抬起頭往南方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