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頌之舞-5

亞莫斯接過酒便喝，剛才那股燒灼感竟已完全消失。

「妳想說，妳是伊登族的後代？」亞莫斯費了相當大的力氣保持理性思考，刻意忽略燒灼異感給他的疑惑，反正他身體本就病弱，食物過敏時而有之：「的確，北之沙戰爭在新學派興起之前還是禁止討論的話題；為了鞏固自身利益而發動戰爭、屠殺盟友，對貴族、將領引以為傲的名譽是極大的致命傷……但是妳是歌文氏的後代，妳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你研究北之沙歷史，又是為了什麼？」伊瑟將食指壓在年輕貴族史官的嘴唇上：「你以為把那段歷史翻譯出來，能達成什麼目的？伊登族人甚至不屑於你們這些『南境人』的道歉！北之沙歷史，或者說整個歷史被不被傳述，對於人們的生活根本毫無影響。你聽過嗎？街上的平民孩子總是唱著：學院是貴族的台階和冠冕，我們只要挖出蝗蟲蚱蜢，就有一餐快活。

「你能體會嗎？學識之於平民，不會比下一餐重要，歷史之於貴族嘛，不過是絲綢長袍上的金穗子。」伊瑟的語氣裡不隱藏濃烈的輕視意味。

亞莫斯傻看著伊瑟，他沒料到她是這麼個言詞銳利的人，至少堵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並不是同意對方，而是沒想到對方竟然懷抱著如此深的敵意。但回頭想來，刻意忽略對方理所當然之敵意的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

「事實上，伊登族的後代都記得北之沙的歷史，不需要南境人記錄這件事。如果你選擇回頭，就別再把生命浪費在這件無意義的事上。」伊瑟嘴邊噙著一抹冷笑，像鄙夷著亞莫斯一切的努力。

「所以妳真是伊登族的後代？那麼妳為何救我？」亞莫斯錯愕而又錯亂。他不希望伊瑟跟他所知的貴族女子相仿，有著情緒反覆又不可理喻的缺點，他不能理解伊瑟為何突然對他發脾氣。

伊瑟卻只是睜大雙眼盯著亞莫斯。

「我是妳仇人的子孫！再說，難道妳不是為妳的族人考量而救我嗎？」亞莫斯並非出於惡意，卻無法抑制心裡不太平衡的怒氣。一方面他覺得自己被耍弄，一方面他自認不應當受這莫名的指責。他總是試圖為缺失的環境做出彌補或矯正，甚至，他致力於為平民爭取法律平權和貿易自由，至少兩次險些被逐出學院。

伊瑟沉默了半晌才開口：「不，你是為了北方遺族之外的人。」說完又坐回位子上，悶悶地喝完餐點濃湯。

「是為了現在邦聯的人嗎？」亞莫斯好像抓住了一點頭緒，為伊瑟有意交談而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如果北之沙遺民計畫趁邦聯衰弱之際起兵復國，那將來不可避免的是北之沙和南境的戰爭，但伊登族隱匿得足以欺瞞人戶民政官，因此人口之稀少必定與南境人不成比例，結果可能再度演變成伊登族被南境鎮壓；而他本來就是優勢方的史官，似乎並非必要性的存在。

「你是為了北方遺族以外的人。」伊瑟再一次重複，像忍耐著什麼似的欲言又止。

「若是這些人，我已經很明確的做好準備並且付出犧牲了。」亞莫斯再度充滿困惑，伊瑟總是把話說得模糊隱晦，讓他覺得這種合作並不被信任也不誠懇，他只感到憤怒又無奈。

伊瑟搖搖頭：「你不知道你將付上什麼代價，你不能選擇。」

漆黑的窗外大街突然爆出細長的尖叫聲打斷兩人，刺痛亞莫斯的耳膜。不尋常的喊聲使他快步到窗邊，從他所在的二樓往下朝市集廣場觀望，原本沉寂得似乎無人居住的整排建築，陸續傳出了一些些動靜。

「就是她！抓起來！這好貨色千萬別讓她跑了！」外面粗聲粗氣的吼叫聲傳入亞莫斯耳中。

亞莫斯聯想起了什麼，驚訝地回頭看向伊瑟：「為什麼是我……我是人質！」

伊瑟抬起頭，這回到是她不從容，表情困惑又驚訝。

「我就是妳的通行證……難道不是嗎？」亞莫斯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住了重點！麥葉家成員的身分在任何城鎮關口都不會被盤查，而若伊瑟被政府軍追緝，他正好是軍隊不敢攻擊緝捕的理由。

「我說過，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會在這裡放你走。」

「所以說我真的是妳劫持的對象！」

「你到底聽懂沒？我沒有劫持你，別忘記我把你從坦達鎮救出來！」

「為什麼偏偏是我？」亞莫斯卻面臨再一次的腦筋打結。

「對！而且剛好我派駐坦達鎮、你剛好到坦達鎮考察、剛好庫庫特火山爆發、剛好烏列出現、剛好施述藍城有空旅店、剛好飢荒時節這裡還有乾淨食物。你認為這是巧合嗎？」

亞莫斯就是不懂伊瑟，只知道她激動起來很兇悍很恐怖……

「預言裡提到傳述古史之人、預言的追跡者，綜合一切條件，我認為就是你。我在溪中吟唱聖頌的時候，你不是也走進來了嗎？錯誤的人不會對那一段祝禱詞產生反應。」伊瑟撇開臉，略帶厭惡似的：「真不願意承認竟然是一個外族人！更是一個如此柔弱又不能戰鬥，甚至難以獨立生存的人！」

「但這就是我！」亞莫斯理直氣壯地吼回去。反正他無法接受預言一類虛幻無根據的事，也受夠伊瑟近似無理取鬧的脾氣。如果不喜歡他，又無意押他做人質，那麼當初大可不救他！

伊瑟少見的露出驚愕，接著難為情似的將目光撇開，投向窗外廣場。

「接下來呢？還要發生什麼怪事？」亞莫斯語氣也開始躁動了起來。但他敢發誓他在貴族之中脾氣和修養都屬上上之選了。

伊瑟收回目光投向窗外：「也不算怪事，現在外面正要屠殺神官，你要不要去看看？」

亞莫斯一聽見屠殺，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什麼都沒帶就衝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