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頌之舞-7

「貴族的冷血暴虐你清楚，但你清楚歷年歷代已經有多少無辜人犧牲了嗎？在天災之前，他們的鮮血和哭聲已經遍滿全地，仇恨在土地裡已經生根。你以為新學派能改革貴族的腐壞，但你不知道新學派成立的目的並不是推動和平改革。」是要把根從地裡拔起。伊瑟咬咬嘴唇，最後一句並沒對亞莫斯說。

亞莫斯沉默，雖然想說法議院有具文規定，必須按照平權公義原則審理貴族和平民的各類案件，但他沒有具體事證能反駁伊瑟。

伊瑟繼續說：「伊登族南遷後，幾個先遣支派趁戰亂找了歌文家族通婚，默然無聲數百年，成功迴避各種種族屠殺政策，這事連歌文氏的人都幫忙保守得極隱密，我們因此幫助歌文家族代代強盛，許多越階升格的高級官員都來自這個家族，相信你知道。」

亞莫斯確實知道，若不是高階貴族強行制定「保留席次」這種特權法，歌文氏應該早佔滿了各種政府要職，足以主導邦聯政策。

而關於所謂的種族屠殺政策，他曾經在學院的機密館藏裡，找到數百年前那些因貴族內部意見分歧而無法施行的戰後法案；他原先以為以歌文氏為首的下層貴族，是民權意識的支持者，所以歌文氏才聯合下層貴族抵制這章莫名增添的種族法令，但如今看來，事實顯然與記錄有所差異。

這樣的差異究竟還有多少？

「我堅信新學派的理念，儘管它的出發點與我所知不同，但我還是想繼續為人們……伊瑟，妳們族人也和邦聯貴族通婚數百年，並沒有受到迫害，血緣上也多少和我們融合了，為什麼還一定要回北之沙？況且那裡的環境並不好！」

伊瑟對亞莫斯的問題感到不解：「即便血緣漸趨融合，但伊登族人確實還流著伊登族的血，回歸故土是一件難以明白的事嗎？」

「但這勢必引發雙方戰爭，在學理上最實際的問題是：伊登族有足夠的人口來對抗邦聯軍隊嗎？」亞莫斯的幾位兄長任職軍方，對軍務多少有所了解。

「我以為你知道南境人戰後還設法屠殺伊登族的真相。」伊瑟盯著亞莫斯。

「……種族差異？不，邦聯也是多種族群體。所以究竟是哪種差異？」

「我們的主神在創造我們的時候，把烈火之靈放在我們的血液裡，能夠與祂的力量連接，在必要的時刻祂會親自呼召火靈回應祂。」伊瑟盯著亞莫斯的眼瞳突然放大，瞳仁瞬間閃出鮮紅的烈焰，亞莫斯嚇掉了手上的陶杯。

伊瑟接住，將杯子塞回亞莫斯手上：「我們的力量使南境恐懼。」

亞莫斯還在驚恐中，他不曉得這種恐慌是不是當年祖先們對北之沙民族的恐懼感，此刻要他解釋剛才伊瑟眼瞳中發生的事，他承認自己沒辦法；人怎麼可能發出光來？更遑論在眼裡發出火焰！

「你將親眼見證過去所否認的力量，如此你才可知道人的無知無能；下一刻的變化無法預測、觸手可及的事物也無法通曉，你不知道百年的短暫和一瞬的漫長，你指尖上流過的風有造物極致的奧妙而你卻不聞不見，這樣微渺的人竟敢妄自尊大！」伊瑟收回眼光，甚至伸手覆蓋自己的雙眼，以致亞莫斯難以確定她的表情。

她念誦的語句形式亞莫斯熟悉，像是羊皮卷預言的其中一部分，他還沒收集到。不過，既然眼前就有一位原本以為已經滅絕的北方遺民，而且似乎熟知羊皮卷預言的內文，那麼曾經懸而未解的問題也……

伊瑟將麥葉家的家徽放在桌上，推向亞莫斯。

「選擇你的未來：堅守你在學院裡確認的理念，或者跟麥葉商會回你家去；付出你未知的代價，或者回到安逸溫暖的生活。」

銀葉金穗的光芒再度閃耀於亞莫斯的眼瞳內，這個記號是代表他的祖先曾經在貧脊的年代，改革農耕技術創造豐厚的糧產以養活邦國內的眾多人口，使人民富足而安樂，因而受人民推崇的榮耀歷史。如今，這份榮耀仍然存在嗎？

亞莫斯的父親是邦聯政府執政廳國法議會議長，母親娘家擁有南新威邦國最大的商會，因而影響麥葉家成為邦聯商會組織團的主領之一，無論權勢財富，都是索沃荷邦聯最強大的勢力；他的六位兄長有三位從軍，成為邦聯軍隊的重要將領或參謀、三位進入商會組織團成為副主領或總策畫，只有亞莫斯是最不起眼的弟弟，從小病弱，如果生在平民家，必在三歲之前病死，他唯有努力在卷軸筆墨之間好爭取自己在父母眼中的價值，幸而他在學術上得天獨厚，聰穎靈敏，又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在學院也掙得了首席院士之位，奪盡了文官學界的風采，名聲與讚賞幾乎淹沒了他優秀的哥哥們，昔日病弱幼子為自己洗刷了屈辱，總算沒給麥葉家丟臉。

但是現在他繼承祖先意志，成為史官的信念還一如既往嗎？

事實上，若非他生在麥葉家，根本連知曉北之沙戰役的權利都沒有。

那一段被掩蓋的歷史，簡而言之，是政權漸遭質疑的貴族統治者為挽回頹勢，邦聯政府的前身「三十二邦聯盟」決議發動大規模戰爭，藉著攻打合作長達百年的軍事盟友「北方城」，消滅逐漸崛起的各邦國內新富階級，重掌政經大權。面對自古以善戰聞名的伊登族，三十二邦聯盟的人民自是付出極大代價才得以勝戰─這正是貴族所要的結局─戰後建立邦聯極權政府，各邦國貴族肩負起重整國族秩序的重任，藉此握實政治、經濟、軍事大權，並制定更嚴格的社會階級法典，恢復貴族特權制度及種族奴隸制度，此後便進入官方宣稱的六百年和平時代。

所幸在邦聯政府建成之前，北方城的伊登族餘民，早已南下藏身諸邦之間，如今已得確據，伊登的血緣當時便已融入邦國低階貴族歌文氏之中。

歌文這個姓氏，是紀念其先祖在民智蠻盲之時，為天為人作詩作歌傳唱，教化與安慰人心而得的尊敬。演變至城邦興盛、貴族崛起年代，此一族竟成為貴族獨佔的閒暇娛樂之優伶，也竟因此獲得貴族階級的封賞。

傳聞伊登族人能歌善舞，這也許是他們當初選擇進入龐雜的歌文族系掩飾身分的原因。

「我……其實我一直知道，」亞莫斯抓起家徽：「麥葉家所積聚的財富權勢，是欺詐了上級貴族以下的人得來的，我早就知道……說起來，新學派起源於百年前邦聯西南方歌文家族發起的『外院書會』，他們是最先討論廢除種族奴隸制和學會脫離政體的一群人。」而後他們的奮鬥成為了灌溉亞莫斯半生成就的養分。雖說此舉是歌文氏中的伊登人為了鬆動階級、取得必要權勢，以脫離邦聯、回歸故土而準備，但亞莫斯自知，如果沒有新學派啟蒙，他也只是一個剝削下層而不自覺的，平民口中的吸血蟲吧？

亞莫斯抓著家徽走到窗邊，揚起手臂拉開一個距離，朝著窗外把力氣集中在指頭上……

伊瑟從後抓住那隻打算拋棄家徽的手。

「這是你的根源，你要一生記念。」伊瑟讓亞莫斯把手放下，她隨即轉過身去穿戴自己的行裝和配刀，且不忘把自己的隨身酒袋裝滿。

「伊瑟，我不回麥葉家了，史官如果只是重複書寫當權者營造的虛像，而不能紀錄真實歷史，這還有什麼意義？即使離開貴族階級的我將付上難以想像的代價，我仍然願意為自己認定的理念付上這個代價。伊瑟，無論是過往的北之沙戰役，或者即將發生的爭戰，我必定盡力做出最詳實的記錄，讓歷史留下真相。」

「真是一個烈士獻身的決定。沒問題，我帶你殺出重圍，你記住，一旦上路就不能回頭，付出的代價不能想著討回……儘管活得像歌文的祖先一樣，脫離階級、離開故鄉，當一個真正的自由史家吧！」

伊瑟說完，左手抓住亞莫斯，右手抽出刀，兩步上前把木門踹開，迎著麥葉商會的家奴當頭劈砍，刀鋒俐落，劃過人的血肉時果決而迅速，血沫飛濺像是舞孃微笑拋出的彩帶，亞莫斯在冷白和腥紅交錯的縫隙中看著他舊有的未來撕裂，新生的未來以殘酷的犧牲起始。

「記住，唯有傳遞真相，才能令公義的苗芽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