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個陰陽師不姓「安倍」
土御門皇神器陰陽師,並不載於日本正史中,或許京都府誌可管窺一二端倪,鄉野奇談也曾提及那麼幾樁故事,算玄異圈裡一宗秘事。平安、鎌倉時代,稱「京都御苑」內的「京都御所」為「東洞院土御門殿」,乃天皇暫定居所之一,故「土御門」三字,可謂天皇直屬。而皇神器,當然指得就是「八尺瓊勾玉」、「八咫鏡」和「天叢雲劍」,三大上古神器。
八尺瓊勾玉,現供奉於三重縣伊勢市伊勢神宮裡,八咫鏡則安藏東京皇居內,則天叢雲劍⋯⋯自素戔鳴尊斬殺八岐大蛇,得劍後,本該與玉、鏡共存,流傳至今,然天叢雲劍卻消失,由草薙劍代之,置放名古屋市熱田區的熱田神宮中。天叢雲劍和八尺瓊勾玉合稱「劍璽」,為天皇繼位之傳國印。
三大神器名震玄異,卻鮮少人能詳盡敘述,三大神器合體後,該怎麼使用、又有何威力?負責守護此滔天巨秘的,即為「土御門皇神器陰陽師」,且代代均名「玉鏡劍」。
禽滑和平城玉鏡劍寒暄許久,按照他們對話內容分析,千年來,僅有五人繼承「玉鏡劍」名號,眼前的這個,即第五個。
我打斷他們「優雅、悠遠、幽情」之對話,導回正題:「有事問那小掃把。」平城玉鏡劍回望百鬼隊伍,說道:「此處非詳談之地,鉅子和禽滑先生,可否隨我回陰陽寮。」
一聽,來興致了,陰陽寮於明治三年廢止,那裡可是陰陽師大本營,我說:「陰陽寮位於『平安京大內裏』之內,對應現代位置,大概是京都市上京區,應該就在御苑附近吧。」平城玉鏡劍微笑答道:「聽聞墨薔鉅子學淵天下,玄異幻事無不通曉,今日睹見,果然風采博聞。」我笑得開花,揮手道:「哪裡哪裡,那是陰陽師和陰陽寮名氣太大,誰沒聽過啊⋯⋯還有你的中文表達能力真真不錯。」禽滑搧扇遮住笑意,音量細若蚊蚋,附耳說:「小淳,沒白搭每天廢在日本動漫電玩裡。」我伸出兩根手指,低低地比了個「V」。
平城玉鏡劍邀我和禽滑共搭牛車,生平首次搭乘「百鬼夜行專車」,新鮮感十足,起初在御苑的石子路上,還略微顛簸感,然行進一小段路後,牛車似乎逐漸騰昇,雖離地不超出一米高,但是車輪滑過空氣的「中空感」,非常明顯。我掀起牛車錦簾,打算欣賞京都夜景,以及百鬼雄壯的隊伍一會兒,「轆轤首」則伸近頭來凝視我,似乎對我極度好奇──我尷尬一笑,將錦簾又放下──轆轤首相當知名,大家肯定不陌生,即以女子形象擾世的長頸妖怪。
牛車裡的三人全沒交談,或許平城玉鏡劍思考著待會兒該如何敘述,近來京都玄異圈發生的怪事。而禽滑,以我對他的了解,定是打著蒐集陰陽寮秘密的主意,日本現存的機密陰陽寮機構共有三個:「平安京陰陽寮」的陰陽師,術法最強,能驅動最古老的咒術;「江戶城陰陽寮」規模最大、人數最多,形制上雖隸警視廳管轄,實際卻直屬皇室;第三個陰陽寮──「出雲陰陽寮」,最為奇特,也可說最遵循舊制。古代陰陽寮所掌管的四種專業項目:陰陽道、天文道、曆道、漏刻道,同時運行占卜、天文、曆法、時刻之科學工作,並非從早到晚忙著抓鬼除魔。唯陰陽道透過時尚文學的添華與流行文化的雕琢,大放異彩,故其他三道相對顯得沉隱。現下「出雲陰陽寮」裡,共八名陰陽師,分別負責此四道的「文獻紀錄」,換句話講,八人雖名為陰陽師,實為文書管理員,不具任何施術能力。
身歷百鬼夜行,內心多少有些異樣,想起和雲頂噬頭女之戰,又再度揚生懷疑,不了風首集團、楊婉妗、符元亨,各個陰險狠辣更勝噬頭女,卻因她被定義為妖怪,「濕婆心回歸案」所有帳全算她頭上,公平麼?噬頭女殺人有罪,那麼人殺妖怪,有罪否?來京都前,剛解決《詭偶》一案,更是人與妖的相互報復,善惡之距,一線之隔。
未久,牛車忽停下。
「到了,兩位請。」平城玉鏡劍掀起車簾,我和禽滑詫異相視,此處是知名觀光景點,我倆並非第一次來,下鴨神社糺之森。
糺之森已列世界遺產,其面積約十二萬平方公尺,當我仨步下牛車時,百鬼早一哄而散,紛紛躲入森林裡,我笑讚:「絕妙!這裡是你替百鬼選定的居所吧。」平城玉鏡劍笑答:「京都太多觀光客,能讓百鬼既不被人類發現,又可安住久居,世界遺產是首選。」我深吸一口森林氣息,點頭:「就算財力雄厚的財團想開發,也動不得。」數月前符元亨填海造鎮、興建柟金苑的理由言猶在耳,埋葬濕婆神於海底。神的遭遇尚且這般,何況百鬼?百鬼活經千百年,曾橫流人間,如今躲進糺之森棲息,晝伏夜出,要知平安時代的鬼,說多霸道、便多霸道,大白天和陰陽師幹上一架的情形隨處常見。
「平安京封鬼門,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結界,鬼不得入侵,如今卻反倒將百鬼納於內⋯⋯。」禽滑未完話,平城玉鏡劍即指了指天,答:「上頭決定要將全國各地的鬼妖集中管理。」我知他所言的「上頭」,盡是那些政府高官,便說:「仍有遺珠之憾。」平城玉鏡劍苦笑。
我仨步行約一小時多,東方漸白,手機早被灌爆反五町檢察官的訊息,我僅從容回訊一封:「得新線索,中午約見。」來到由群樹環繞、不甚起眼的幾塊坑疤巨石前,平城玉鏡劍取出一張素紋紙,對折打結,丟向石頭,轉瞬石面化作霧屏,我仨魚貫進入。
眼前是座典型日式宅邸,清幽風雅,木製迴廊外端的庭院,乃經人巧手打理的枯山水景緻,石紋似雲流,素兮潔兮。流紋裡,植栽一株桔梗花,意外地顯眼,不知有何涵義。瓦簷邊懸掛幾串玻璃彩繪風鈴,徐風拂掠,脆音悅耳、顏色紛射,略帶嬉戲般的愜意。
一路入室,小遇幾名陰陽師,他們見到我和禽滑雖感意外,但我倆隨平城玉鏡劍進宅,他們也僅是向他行禮,並無多問。於此前,我不曉得「玉鏡劍」名號有多響亮,然而由禽滑和其他陰陽師的態度可判斷,「玉鏡劍」三字當不輸「墨薔鉅子」四字。
淡抹的初陽照入和式房裡,來京都的第一夜已度過。
式神端上陶盤,一人一份,擺放御手洗糰子、丹波栗豆麻糬和漬櫻花醬,及薄茶當作早餐。吃過甜食後,疲勞紓解許多。
「鉅子想必是因為出現『妖怪檄文』而來京都。」平城玉鏡劍率先直奔主題,我答道:「算是吧,其實我是接受其他委託才來,只不過彼此有所關聯。」詳述王居詭異釘孔案,以及反五町檢察官偵辦之事後,我問:「平城君,你派小掃把發出妖怪檄文,想宣戰誰?」平城玉鏡劍聞言,垂下秀長睫毛,用他那纖細玉指划過茶碗緣口,淡然說道:「家醜本不該外揚,鉅子既問,當如實以告⋯⋯近日發生多起獵殺陰陽師的慘案。」
我和禽滑驚訝相覷。
「獵巫」在中古世紀歐洲不稀奇,源自巫覡崇拜自然,產生荒誕怪異的行徑,時民智未開,無法從社會學、心理學、行為學、經濟學等,科學角度去分析巫覡文化結構,恐懼心理作用下,以「狩獵」為名,形成屠殺巫覡的傳統。
據紀載,歐洲某地區的一支巫女們,施用黑魔法時,會先脫下紅襪子。
這行為看來相當詭異,然而其背後卻具備科學依憑。
鞋、拖鞋或襪於心理學中,象徵女性生殖器──佛洛依德大師提出的專業理論──當然中國文學也早有描敘。唐傳奇 《霍小玉傳》寫道:「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最著名大談眾男玩轉繡花鞋, 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不僅將繡花鞋預示為性,更預示為死亡。女人愛鞋、男人愛腿,繡花鞋包裹女性的「金蓮」、「弓足」,俏履香步、搖曳生姿,遮掩不住的性誘惑,撫足亦可達性愛高潮。
無關乎道德,足戀癖的男人大有人在,喜歡從女人的腳欣賞起,以定義美醜,趾尖勻稱攏聚方為秀、掌可環扣腳踝得為美,反倒不喜歡巨乳。是故巫女脫下紅襪的法術,或多或少隱藏魅惑人心的用意。
扯遠去了。總之獵巫源自人心的畏怕,簡單就能解釋清楚,但官任的陰陽師,輕蔑點兒說,一年用不到他們的專業幾次,航太衛星都比他們使用度高,誰吃撐閒著獵殺他們?
禽滑經驗老道,馬上嗅出端倪,問:「陰陽師內戰嗎?」平城玉鏡劍輕嘆:「是。數月來,東京和京都相繼亡故四名陰陽師,死狀淒慘,或亂斧砍死、或巨獸咬死。顯而易見,是剛才持斧的孩子和九尾狐妖所為。」我注意到「東京」兩字,看來反五町果然特意來京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