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連續殺官案（2-17）

赤湖畔包家村，長年從雍州通商皮料，家家戶戶以縫製裘褐為業，今年因旱疫所迫、商路斷絕，故開始私宰牲畜取毛皮，繼續營生，餘肉，則全村共享。此違令嚴禁之事本應秘密，難料某村人染疫，藥錢不足，拿肉抵藥，這才讓差役們查到線索。包家村內私宰場髒污腥臭，牲畜的屎尿、肉骨、毛皮四處散亂，府兵和差役雖非出身富貴，農家子弟居多，然因兵農身份歸朝廷照顧，許多人不曾接觸此等卑賤營生，不禁皺眉摀鼻，噁心作嘔。

竇慶命府兵差役圍剿私宰場，將場內一干人等抓起，亦忍不住掏出巾帕摀鼻，花盈緋卻逕自進入場域，竇慶忙叫道：「萬萬不可，會髒了貴家您的衣履。」花盈緋搖手，微笑道：「無妨。」竇慶何曾想過，七歲遭難的永樂王楊瑯，也待過卑賤鄙陋的私宰場。

私宰場裡一幫賤民跪倒，花盈緋走至蠅蚋竄飛的血毛皮旁，問道：「卸毛割皮，誰人負責？」賤民們不語，竇慶威嚇罵道：「大人問話呢！還不快招！」場主畏懼地指向幾名盤髮蒙面、渾身沾染牲畜污血的女子，駭道：「稟⋯⋯稟大人，是場邊兒上那幾名女子。」花盈緋靠近女子們，細察一會兒，對其中一人沉聲道：「起來吧。」那女子仍跪倒低喘，莫敢起，花盈緋附耳低聲說道：「我知妳是雲康的人，龍神娘娘。」

場主怕那女子失禮於花盈緋，罵道：「包婉，大人讓妳起身，妳愣什呢，還不照辦！」名「包婉」的女子聞言，跌撞而起，竇慶瞧包婉通身緊裹地密不穿風，雙掌亦纏布，確實為屠宰行人尋常裝束，聽得花盈緋說道：「妳隨我來。竇大人您同來，其餘人等沒吩咐，不許擅離。」眾人應諾，花盈緋率先走進私宰場旁，一叢荒林泥草內，包婉步伐遲滯隨入，竇慶瞭然有其大關聯，趕忙跟前。

隔距尚遠，花盈緋才止步，三人停下，竇慶問道：「貴家，這是？」花盈緋道：「之前蔡融及竇大人你苦尋不得，又讓孩童得官金而冤枉莫辯的龍神娘娘，正是這位包婉姑娘。」竇慶指著包婉，吃驚道：「此女⋯⋯是龍神娘娘？」包婉雖身形苗條，然則挽髻盤髮，分明已作妻婦，何稱「姑娘」、何證「龍神娘娘」？

花盈緋道：「包姑娘，連續殺官案我等已破解其中玄機，妳也不必再隱瞞。」包婉冷凝站立許久，遂緩慢除去覆面、手纏，竇慶見狀，不禁倒退一步。包婉肌膚黝黑異常，顏面、脖頸、手背滿生狀似龍鱗的硬屑，甚駭人恐怖，包婉語氣傲然，說道：「這位大人，包婉承您情，沒在眾人面前迫我露臉⋯⋯您何以得知我即龍神娘娘？」花盈緋輕嘆道：「妳自幼患『蛇身』，此疾萬象絕一，極其稀罕。」竇慶細視包婉，膚緣裂翹如蛇皮，低呼：「蛇身！」包婉恨恨說道：「大人竟知『蛇身』。」

那日花盈緋詢問痲老貓，人會否生鱗，痲老貓不滿道：「當然會。隋帝敕巢元方那老小子編纂了本《諸病源候論》，書裡說『謂人皮膚上，如蛇皮而有鱗甲，世謂之蛇身也。』哼，老漢也編得醫書！本病胎傳，其源乃血虛生風，風熾則燥盛，邪咬肌膚致失濡。」

花盈緋道：「蛇身黝膚生鱗，愈年長愈嚴重，無法示人真面目，倘使出生富貴家庭，必自幼求醫診治，求醫勢留線索。蔡融及竇大人於追查龍神娘娘事上，費過不少力，居然無所獲，只存唯一可能，就是此人家貧，自幼從未以真面目示人，成人後又長年蒙面，隱藏至今。如此，唯屠宰行人長年蒙面不為人疑。」包婉扯開盤髻，垂散亂髮，嗤笑道：「大人可是蠡苑花盈緋？雲康大人囑咐我千萬要提防您，您仍舊找著我。」花盈緋淡然一笑，道：「花某也會找著雲康。」

竇慶嚴道：「包婉，妳與盧鐵匠居所鄰近，可是妳殺害盧鐵匠！」包婉睨眼道：「是，我和盧鐵匠舊識，私宰場裡的刀多委盧鐵匠修補。龍神咬官殺人的傳聞，雲康大人說騙百姓容易，騙官難，終會查到齒剪上，令我灌醉盧鐵匠推進赤湖裡溺亡。」竇慶道：「爾等計謀當真歹毒，又如何殺害庫牧述大人、蔡融大人和田奭大人！」包婉靜默，無論竇慶怎麼厲聲逼問，對於殺官之事絕口不談。花盈緋卻道：「竇大人想不明白雲康團夥，何能騙庫牧述等人離府？」竇慶反問道：「貴家已知？」花盈緋道：「咱們查訪田奭府邸時，下人劉嬤和柱兒爭辯誰開得門，柱兒說過『當日菜肉販子大清早就送貨，哪戶人家開門收貨啊』，包姑娘即這菜肉販子。」竇慶悟道：「包婉藉便隨時出入三人府邸，掌握他們和元大人晤面的約期時辰，順利殺人。」

此時，林草叢外喧動，長孫鏑已趕來私宰場，叫道：「主子、竇大人，鏑子來啦。」花盈緋叫道：「進來吧。」長孫鏑甫跳入叢內，驚見包婉模樣可怕，一時無語。竇慶望長孫鏑腋抱一物，由布包裹，問道：「鏑子，你拿得是齒剪？」長孫鏑解布，出現一柄形狀古怪的大剪，剪刃按距焊滿鐵齒，長孫鏑伸臂擺弄大剪，往一株瘦樹咬下，稍施勁力，大剪則如巨獸開闔齒顎，生生咬裂樹幹，竇慶失聲道：「龍咬⋯⋯。」

花盈緋對包婉說道：「那孩子說龍神娘娘是好人，除了妳，誰也沒贈過他錢救母親的病，深信妳真是龍神娘娘降世。」包婉身體輕輕顫抖，花盈緋續道：「包姑娘，按『大業律』，翦亂誅暴，妳助雲康連續殺官，當判斬刑，竇大人念茲妳淒苦可憐，當幫妳向法曹講情，改判絞刑、以得全屍，花某無法左右判決，但能幫妳一事。」包婉冷笑道：「呵，大人能幫些什麼。」花盈緋自襟袍內取出精緻繡囊，解囊抽拿一面紋花銅鏡，此鏡乃今晨閔妍麗梳妝時，向她討來：「妍麗，此鏡可送我否。」閔妍麗奇道：「主人，您要女子妝鏡何用？」花盈緋道：「送予一可憐女子，此女打出生便不敢照鏡。」

花盈緋回答包婉道：「有一神醫能治妳蛇身，妳尚待字閨中，伏刑前，妳可照鏡容妝、一睹本貌。」竇慶惻隱，包婉自幼蛇身，何談嫁娶，依舊女兒身、妙姑娘，盤髻不過掩人耳目，愈發佩服花盈緋不僅思慮敏捷、更通透人心。包婉泫然欲泣，咬牙道：「此話當真⋯⋯我知您不單是蠡苑花老闆，竇慶對您俯首禮敬，您定隱藏高官貴爵身份⋯⋯。」花盈緋伸出右掌，承諾道：「包姑娘，花某與妳三擊掌對天地立誓，伏刑前，必治好妳病⋯⋯不必再塗抹豬油解乾裂之疼。」長孫鏑記起孩童曾形容龍神娘娘「魚鱗滑溜溜」，心下難過。

包婉伸掌與花盈緋三擊，幽幽道：「如早遇大人，或許我的命運便會不同。」花盈緋替包婉重新覆面、手纏，他也曾替鞭奴覆面，一人天上絕色、一人卻身患極苦，花盈緋不禁長嘆。包婉仰天長笑，笑聲淒絕無比，隨竇慶走出林草叢。長孫鏑怒道：「主子，明明破案在即，我卻沒半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