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終,還是死了。
整個世界都是渾濁的空氣,顏色有些青青黃黃的樣子,像她染色過後又褪了色的長髮。
我呼吸不過來,仿佛氧氣都被抽幹了。
但就是這樣的渾濁,都擋不住她那被擠壓到突出的眼球和伸出好長的舌頭。
夢境的結尾,一如既往的殘酷悲涼。
仿佛美好的夢境都不容窺探般,我看到的,永遠是滿目蒼夷。
這三百多年,都是如此。
我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發呆。
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愉快的夢境呢?
我打開電腦,記錄下這一切,發到了網上。
幾年前,我成為一個擁有百萬粉絲的小說作家,筆名叫“夢靈”,意思是自夢中取得的靈感。
粉絲誇讚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想像,超脫眾人的才華,精妙絕倫的創造能力,我一項都沒有。
我從來只是機械地記錄著夢中的一切。
夢的結局是生,小說才有美好的結局;
夢的結局是死,那麼故事的結尾,也只會是寸草不生。
文章發出後我便出了門。
我極少出門,除非有不得不出門的理由,比如該去買食物了。
而這一次,馬編輯義正言辭地說我該去重新辦個手機號,只用電子郵件總還是不太方便。
而上一次馬編輯送給我的號碼,因為我太久不使用都停掉了。
新的號碼最好有網路服務,除了打電話還需要其他即時的聊天軟體。
我朋友聯繫我也方便。
我沒有朋友。
或者說每過幾十年,我換的身份,都沒有父母,也沒什麼朋友。
哪怕有一個兩個,都在我的極度疏遠下,不再聯繫。
我享受孤獨,並不希望被誰打破。
或者,我不得不享受孤獨。
否則早晚會被人發現我頂了別人的身份。
除了一個人,我時常抑制想靠近他的心。
他是一個明星,叫顧卓,算是我的偶像吧。
第一次看到他,只覺得他出奇地耀眼,周圍圍滿了他的粉絲。
他會唱歌、會跳舞、會演戲、會溫柔快樂地微笑。
他永遠都在聚光燈下,與我隔世的存在。
越是不同,他的一切,越是讓我迷戀。
但是那樣完美的人,在我這孤獨寂寞的數百年生命裡,都沒有真正地出現過。
他,應該也會永遠只在顯示器的那一頭,過不來。
我,也只會在顯示器的這一頭,永遠不被他看到。
到電話營業廳排隊的時候,我還想著這些,直到後面的人撞上我。
她一邊道歉,一邊疑惑地喃喃自語:“剛才我前面有人麼?”
我沒說什麼,因為早就習慣了別人視我若無物。
夢的窺探,是母親給我的禮物。
在人群中透明般的存在,是父親給我的饋贈。
這兩個能力,充斥了我的生命所有。
我從不怪他們。
因為我知道,他們只是為了讓我能活下去。
“陳莎莎。”櫃檯喊到我。
我走上前,遞向櫃檯一個身份證,上面的照片酷似我的模樣。
坐在前臺裡面的那個女人,盯著自己的電腦螢幕,繼續大聲喊:“陳莎莎!”
我拿著身份證有些尷尬。
我極少出門,而每次出門都有類似的情況出現。
可以的話,真的不太願意處理這些瑣事。
櫃檯內的女生猛地轉向我,伸著脖子準備再叫一次的時候,才發現我站在這裡。
她皺著眉頭,疑惑地問我:“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有一會了。”
她小聲嘟囔了幾句:“怎麼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我沒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號碼辦下來,我就轉身回了公寓。
進門後,我有些負氣地想:我真的會呼吸。
休息了十幾分鐘,我給馬編輯發了條短信。
馬編輯催促我,說是大平臺的個人頁面他都幫我處理好了,聊天軟體怎麼都需要我自己來申請。
陳莎莎死前,我在夢裡見過她的帳號密碼。
試了一下,成功登陸,只是已經沒有好友了,一些分享也都停留在六年前。
這些分享終究是不適合現在的我。
我另外申請了個號碼,簡單設置了名字和基本資訊。
可馬編輯並不滿意,還打了電話過來。
“你需要弄一個工作號,工作號明白麼?這不是個人簡介。不要以為你的書迷多,小說改編的連續劇收視率也不錯,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如果以後還有人想改編你的小說,你總要給對方一個專業的形象。你說話啊。”
馬編輯自己叨叨半天,我都沒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父母死後,我幾乎沒再跟誰說過話。
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快要不會說話了。
馬編輯被我的安靜整得沒氣了,又冒出來一段:“你還是這樣。每次都是我說好久,你連點反應都沒有。合作幾年了,我對你一無所知。也罷,你總要讓我知道你聽懂了麼。”
我輕輕“嗯”了一聲。對方好像愣住了,半晌才冒出來一句:“你居然是女生。”
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在網上查詢許久,要如何讓自己的帳號看起來專業。
幾個小時以後,算是完善得差不多了。
馬編輯看過,提出點小問題,倒也沒怎麼再為難我。
敲門聲響起來。
我打開門,公寓管理員帶著兩個員警站在外面。
“你在家啊。”禿頭的公寓管理員驚奇地說,“我以為這戶常年空著,看資料又有人住還奇怪呢。那個,打攪你了,兩位元警員想瞭解些情況。”
我低著頭,把門稍稍打開了一些。
員警問起了樓上那個青黃色頭髮的女孩。
(《空谷幽蘭》 連載中)
白鹿青涯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