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燕子市就出現這樣的都市傳說:「只要心裡有著打不開的結,吃多少藥,看多少醫生,甚至求神拜佛都沒有用,順著一條旁邊種滿櫻花的河堤走,嘴裡喃喃自語自己的哀愁,數到第19棵櫻花後,就會看見那扇門,通往--『什麼餐酒館』。」
初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幾乎要藏不住從全身毛細孔湧出來的嘲弄,要不是說話的人是阿鳳;AKA大我2分又45秒的姐姐,就算躺在學士醫大的病床上,我一樣會哈哈大笑,像是在看博恩的脫口秀一樣,儘管在車禍前一秒,我才開擴音跟那個王八蛋霸氣地哭吼「我要跟妳分手!」
那段蒼白的時間流動的好慢,像是從來沒有前進過一樣,在睡前的鎮定劑後,記憶慢慢浮成一個又一個的泡泡,然後又一個一個的破碎。我必須努力遺忘那些泡泡上的虹光有多麼光彩奪目,才能撐著四角助行器一步一步的走到復健區。可是該死的耳朵總是傳來新病友的竊竊私語跟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是!我的臉毀了!猩紅的皮膚,糾結的傷疤,一輩子都這樣了,一輩子啊!跟當初她許諾的一樣啊!
主治說我可以出院了,我推掉了所有要來接我出院的人,只留阿鳳,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一個多月來舞團發生的事情,伴隨著疫情起起伏伏的恐懼與閒話,同事想來探病卻恐懼於被戳鼻孔的玩笑,期望別遇上紅燈,不然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話,連我自己都擔心等等會在副駕座上窒息而死。
阿鳳又提起那間餐酒館的故事了,透過後照鏡的反射,彷彿窒息的不是我是阿鳳一樣,不住開合的嘴巴,我想起媽媽兒時對我們的訓斥:「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拿針線把你們的嘴巴縫起來!」在我快要想起針線放在哪裡之前,
「到家了!」阿鳳大喊!
我掙扎著要從椅墊上爬起來,阿鳳又大喊「等一下!我來!」
我看著蜷曲變形的踝關節,以為流光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每一秒都在復健;每一秒都要忍受;每一秒都像是把當初腦子進的水化成汗水跟淚水,而在要命的新冠下,堅定的友情撕不開口罩的封鎖,天大的交情也經不起媒體渲染的恐慌,常常一整天只有我們倆呼吸的聲音,好不容易降級了,林老師也叫大家回舞團動動身體。我最快樂的時候,就是阿鳳回家的那一刻,還常常有我們的同事跟朋友,一開始大家一邊討論著林老師隔著口罩還是能髒話連發的指導方式一邊大笑,後來是三姑六婆的談論疫情何時可以止息,再後來又變成哪些貴婦買家可以收二手名牌包的?然後是一長串的沉默。
幸好,隨著疫情的和緩,舞團又重新運作起來了,就算不能出國巡演,南來北往的奔波,就算是梅花座,至少可以拿些文化部的補助。阿鳳要我答應她別多想,要吃要用都可以點UBEAR,她每天都會跟我LINE一下,隔三岔五的也會請沒出門的行政人員來探望我一下,我環抱住她的脖子,輕輕的在她臉頰上一啄表示一切放心,自從車禍以後,阿鳳就力行長姐如母的古訓,除了沒有睡前故事外,洗澡、做飯、接送、按摩,一干生活大小事她全都包辦,我怎能再絆住她好不容易重新啟動的工作?
所以我表演的很好,好到比我跳的任何一隻舞都好,鏡頭前我展示給她看我最近新上手的編織,一邊告訴她哪幾個還沒放上IG就被網友先定走了,朋友來時訝異於我對於輪椅的上手,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林老師跟江老師看到我居然可以用輪椅展現出四維學姐當初驚人的旋轉時感動的神情,但他沒說什麼,我也知道他沒辦法再說什麼,他的舞碼再有生命力再有感染力,也沒有辦法再為我添一個博愛座,可至少,他放心了。
於是大家跟阿鳳也越來越放心了,林老師似乎也願意把他對我當初的責罵與期待轉移到阿鳳身上去,阿鳳那天喜孜孜的告訴我,老師要他跳年度新舞碼的女主,國內首演後就要預備出國巡演的事了!
三年,阿鳳用了三年,我們一起進舞團,一起拉筋一起被罵一起靜坐,無論是武術、瑜珈還是哲學課,雙胞胎的我們,真的看不出誰優誰次,可是年度舞碼時,老師選了我搭王八蛋,阿鳳在候補名單,除非我在後台熱身時,對著王八蛋濃情蜜意沒多久又大聲咆哮,林老師才會皺著眉頭要阿鳳頂替我上場,但是下一場,阿鳳又自動自發的回到板凳去,她的說法是她不喜歡跟王八蛋共舞的感覺,就算王八蛋那時很有機會變成她的姻親也一樣。
看著西文網媒登載「歡迎臺灣舞團帶來疫情下的一道溫暖」,還有阿鳳跟林老師以及一眾好友潔白的笑容,我知道,我可以安心了,推著輪椅,就著月色,門口警衛從半年前的憂心忡忡,到現在根本就覺得我要去公園跟好友來一場雙腿與輪椅的競速對決,但,這回不是,我真的到極限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不要再過這種披著人皮戴著假笑的日子!曾經我連指尖都帶著滿滿的律動感,現在卻只能困在輪椅上用勾針棒針編織那破碎的夢想!曾經纖細如柳的身段,隨著醫生鼓勵我正常吃好好睡一切都會好轉而變得臃腫不堪,至於王八蛋,我車禍沒多久她就離團了,聽說接納了某個有錢粉絲的追求,還趕上了同性婚的登記,那我算什麼?那我還剩下什麼?沒有工作,沒有情人,阿鳳的舞姿與表現我不該嫉妒,但是每次看到阿鳳,就再一次的提醒我「我什麼都沒有了!」
天很暗,路上沒人,輪椅的煞車我算好時機了,我不會害人,但我知道這一段河堤有坡度也夠長,等等到路口時只要猛的把煞車拉住,輪椅會倒而我的頭會撞到橋墩,幸運一點也許直接掉進河裡都好,我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了!
倒數三秒!倒數二秒!一切都要結束了!倒數一秒!那是什麼招牌?「什麼餐酒館」!
我半遲疑的拉下煞車!沒有車輛疾駛而過,只有重重摔下的輪椅還有我,沒撞上橋墩,倒是莫名撞上了他們的門,幸好沒撞破,無論是他們的門還是我的頭。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開門了。
「唉呀呀呀呀,來找我們的客人不少,可像你一樣用頭來敲門的還真沒看過」
穿著黑色酒保服,腳踩一雙暗黑色獵靴的女孩,一邊張大眼打量我,一邊用著有些嬌有些沙啞又有些鼻塞的聲音小小酸了我一下,但還是扶起了我跟輪椅後帶我進門。坐在窗邊已經有兩桌了,一個望去就是平凡到不行的禿頭大叔,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穿著白色短袍,合身牛仔褲的女人,另一桌看起來就是老公疼惜小孩懂事的貴婦,對面坐著一個滿身掛的叮叮噹噹的,可側臉看起來就像安潔麗娜瓊麗的高冷女子。酒保服女孩把我安排在門口的位置,也好吧,可女孩怎麼就這樣瀟灑的走回吧台裡?還對我這時另一個穿著酒保服的女孩從窗邊走來,遞給我一份菜單後就在桌邊等候,我看著類似羊皮紙上的手寫菜單,好怪,什麼餐酒館啊?該寫著菜餚跟調酒品項的那一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行龍飛鳳舞的行書寫著:「你說故事,我出餐酒。」
我忍不住抬頭提問,「啊?」
酒保女孩二號(對,剛剛那個我喚她一號,這個我喚她二號吧)泛起盈盈的笑對我說:
「所以剛剛洪蕙沒跟你說清楚?沒關係,那換我說給你聽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