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鐘左右,烏雲密佈,雲層宛若一片片倉皇擁抱的烤焦土司,灰灰黑黑壓著盆地,不知道正在進行什麼曖昧的勾當。
才一下子功夫,天空起了變化,狀似烤焦土司的幾何圖形溶進水氣中,天幕軟塌塌的,一戳就要決堤;雷聲反倒悶悶的,在距離不詳的遠方地表虛張聲勢。氣象局早就發佈午後雷雨特報,但類似的特報已經持續一週了,沒一次準確過。這年頭嘲弄世人的方法很多,氣象報告算箇中能手,相信與不信的人,都沒撈到好處。
《之一》 曾善良 25歲 汽車保險業務員
目測雲層厚度,粗略估算公車行駛的速度,或許經過五個站牌之後,就會降下滂沱大雨。以前我可能會率性賭一把,情願失算淋個渾身濕透,也不願意大晴天拿把黑傘像傻蛋。但是此刻穿在身上的新襯衫西褲與領帶都是名牌高檔貨,淋濕了未免可惜,何況只要再花八十塊錢,就可以在便利店買一把淺螢光綠透明傘,老實說,也沒差,至少心裡踏實些,不必提心吊膽。
這幾年來,我的人生完全沒有踏實的感覺,金錢雖然銅臭,但是沒錢還真的要人命。雖然我很早就懂得隨遇而安,可是老天爺總是把最淺薄的運氣隨意丟給我,那運氣根本不堪一擊,隨手一戳就破滅。生活猶如走鋼索,又像攀在懸崖邊討饒求救,兩腳在空中掙扎晃動,就算放聲呼喊,也沒有人救我,只好自己想辦法活命。這遊戲沒有對等的玩家,只留我一人獨白,日復一日,真得厭倦了。
想想這二十來年的生活,也真夠詼諧無聊了。開始懂得對路人傻笑,應該只有一歲多,或更小。外公在理髮店門口擦鞋,外婆在一旁擺檳榔攤兼賣甘蔗汁,我在攤子旁邊如狗籠狀的嬰兒車裡吃喝拉撒。父不詳,母失蹤,只好對路人傻笑,那是我唯一的專長。
理髮的客人大多搭配修臉掏耳朵,想要順便擦鞋的慾望其實不高,印象中,外公看報紙的時間多過擦鞋,除非「剃頭婆仔」幫忙拉生意,否則外公把報紙翻爛了,也只能抽菸發呆。「剃頭婆仔」的稱謂不可考,她們明明很年輕,裙子很短,上衣領口很低,有時候挨近嬰兒車,把我的腦袋壓在她們軟綿綿的胸口揉來揉去,還問我要不要吃奶。
當然要吃奶,否則怎麼長大。可惜吃的是S26,跟「剃頭婆仔」無關。
上學讀書之後,成績始終很差,但是爛學校很多,只要按時給學費,其實不難畢業。
外公的收入當然不好,外婆的姿色也拚不過鄰近縱貫線的檳榔西施,究竟靠什麼錢幫我支付學費,老實說,到現在還是個謎。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自從昨天中午到公司樓下銀行補登存摺之後,我就知道,屬於我的好日子,終究還是來了。
這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試用期的第二個月份,業績持續掛零蛋的第三個禮拜。每天早會,我都感覺主任的瞳孔像兩顆火力驚人的未爆彈,隨時都有可能飛過來將我炸碎。但是市況不好,周遭熟識的人,不是剛賣掉車,就是沒錢買車,既然沒車,幹嘛買汽車保險。公司才不管那麼多,可以把員工搾出汁來,當然最好,若是對員工憐憫,就不夠格稱之為老闆了。可是,如我這種從小在嬰兒車對人傻笑的傢伙,沒有人脈,沒有背景,想要供養每月三十萬元的業績配額,實在強人所難。我又沒辦法像同組的大師兄那樣,天天跟車商上酒店泡妞喝酒談交易,拿胃潰瘍換業績獎金,何況我一碰酒精就起疹子,像染上天花梅毒,這招是行不通了。還好,昨天去刷了存摺,否則,這種苦日子,不知道還要捱多久。
一定是老天爺派了天使來資助我,要不然就是拋棄我的母親良心發現,還是父不詳的謎團解開了,總之,我的存摺匯入一筆款項,數字長度從左到右足足有七個,我很認真地用食指從右數到左,「個、拾、佰、仟、萬、拾萬、佰萬」直到腿軟差點尿褲子。推開銀行旋轉門,我回頭看一眼自動櫃員機,再瞧瞧我身上被汗水浸濕的廉價襯衫,天啊,跟幾分鐘之前推門進銀行的身價相比,足足多了新台幣247萬元整。
我在街邊站了一下子,天氣很熱,但腦袋很清醒,馬上就做了決定。
距離三點半銀行關門的時間還算充裕,但是我拿筆填寫提款單的右手卻不斷顫抖。抽了號碼牌之後,我挑選柱子後方的沙發椅坐下。警衛在右前方,正在挖鼻孔。其實我沒必要害怕,但隱約還是感覺心虛,偷偷摸摸,像孬種小賊。
電子看板顯示我的號碼時,叮咚一聲,我的腦袋也跟著炸裂。回過神之後,緩緩起身,雖然刻意佯裝鎮定,還是不小心左腳踩到右腳,差點跌跤。櫃臺行員是個綁馬尾的瓜子臉年輕女生,看到提款單數字並未感覺奇特,只冷冷問了聲,要提現金還是開票?
當然要現金,開票做啥?247萬的鈔票份量捧在懷裡,多爽!
「如果有需要,可以請求管區警員保護,派出所電話號碼請跟服務台索取!」
瓜子臉小姐機械化背誦口條,手掌朝服務台的方向斜斜指引,像個充氣娃娃,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當然沒找服務台要管區警員的電話,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將鈔票放進公事包,雙手再環抱公事包緊緊貼著胸口,原來247萬的鈔票份量這麼輕薄,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我沒有回公司,也不打算再去上班了。直接在銀行門口招了計程車回家,抽出7萬零頭放在皮夾裡,皮夾向來都瘦得皮包骨,這下子圓滾滾的,像即將臨盆的孕婦,相當「討喜」,至於為什麼「討喜」,純粹是我自己的感覺而已,沒別的意思。
接著,將剩餘的兩百四十萬用塑膠袋包好,再用透明膠帶捆緊,那糰鈔票就像木乃伊一樣,埋在陽台萬年青盆栽土裡。那天夜裡我總共醒來七次,對著那盆萬年青傻笑。
為什麼不繼續存在銀行裡,非得埋在萬年青花盆裡不可?
247萬,既然可以悄悄匯進來,當然也能偷偷匯出去,就算書讀得不好,業績做得爛,可是這種小聰明,我還行。
今天,我去了台北最高檔的精品店,現金買下昂貴的名牌襯衫西褲與領帶,挑了一雙限量發行的球鞋,還在頂樓餐廳吃了一客牛排之後,發現皮夾仍舊鼓鼓的。想在一天之內花光7萬塊錢的訣竅我還未掌握,富人生活才剛開始,我需要一點時間脫離窮人格局。有句成語不是說「由簡入奢易」,是很容易的意思囉,適應期應該不至於太長吧!
然而,還是不小心跳上公車,純粹是習慣使然,一下子調適不過來。
這公車飄著薄荷香氣,司機先生穿著淺綠色制服,車窗貼著淡綠隔熱紙,晃來盪去的拉環漆著墨綠色澤,連椅背的材質都像薄荷葉片紋路。車窗外的天空顏色好像也泛著香草基調,方才烏雲密佈的聲勢雖然驚人,但稀疏灑了幾滴雨水之後就停了。我突然想吃一球薄荷冰淇淋,於是在敦化南路口拉鈴下車,把剛買來的淺螢光綠透明傘遺忘在目的地不詳的薄荷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