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架的週刊,果然用了消防安檢官商勾結做為封面頭條,各家電子媒體以鋪天蓋地的SNG陣仗圍剿市府警局消防局和傳聞有退休官員插乾股佔肥缺的民間消防器材公司。過去一個禮拜有關旅館火災發生原因與罹難者身份不詳和潘心蓮失蹤事件已經成為過氣菜色,避免回頭去追蹤檢討反省,是這個時代的媒體生存鐵律,找不到答案也無所謂,最好讓閱聽大眾學會遺忘,否則日子實在過得太辛苦了。
剛結束市長記者會SNG連線的林小恕跟吳天才,立刻小跑步到地下停車場取車,加速駛離市府大樓之後,隨即鑽進基隆路車行地下道,再連結麥帥二橋,不到五分鐘,從聯絡內湖的匝道口下來,直駛成功路,遠遠看到醫院的白色建築時,坐在駕駛座右側的林小恕,覺得自己彷彿置身遊樂園大怒神,因為過於刺激而產生心悸嘔吐感。
醫院地下停車場燈光昏暗,有股潮濕的霉味,可能是剛營運不久的關係,偌大空間只有靠近電梯的位置有少數車輛停放,其他地方則是空蕩蕩,非常冷清。吳天才停好車,關上車門,按下車子遙控器上鎖的聲音時,甚至發出分貝驚人的回音,兩人都嚇一跳。
「劇團的人,什麼時候聯絡妳的?就是上次我們見到的那個女生打來的嗎?」吳天才扛著攝影機,邊走邊問。
「沒錯,就是她,今天一大早打來的,說她在收拾抽屜的時候,發現一張名片,應該就是潘心蓮的男友沒錯。」
「醫院這邊聯絡好了嗎?願意接受採訪嗎?」
「沒問題,都談好了。他們對於廖先生無故缺席好幾天,其實也很煩惱。」
「姓廖啊?」
「對,廖遠志,負責腫瘤檢驗。」
搭乘地下停車場電梯來到掛號大廳時,醫院公關室的楊小姐已經等在那裡了。
經過簡短討論之後,林小恕拿出麥克風,吳天才舉起攝影機,正式來了。
「請問廖遠志先生在院內負責什麼職務?」
「他是血液腫瘤科醫檢人員,上個月才從總院調來這邊支援,很專業,也很有經驗。不過,自從六月四日下班之後,長達一個禮拜的時間,都沒來上班,也沒有跟院方聯繫。院方曾經試圖撥打廖先生留在人事檔案資料的緊急聯絡電話,很遺憾的是,都沒有人接聽,住家地址也是錯誤的,根本沒有那個門牌號碼。」
「廖先生在失聯之前,有沒出現什麼異狀?譬如說,債務問題?」
「根據血液腫瘤科的同事表示,一切都很正常。」
「廖先生的為人怎麼樣?」
「很好啊,跟同事的相處很不錯。」
「有沒有聽說,廖先生有一位穩定交往中的女友?」
「這個部分,我們不太清楚。以院方的立場,我們是希望透過媒體的力量,公開呼籲廖先生以及知道廖先生行蹤的家人或朋友,可以主動跟院方聯繫,我們都很關心,真的。」
離開醫院,車子循著原路,重新開上麥帥公路的時候,林小恕的手機響了,是剛剛受訪的醫院公關室楊小姐打來的。
「林小姐,不好意思,打擾妳了。剛剛我跟人事單位確認過,廖先生在轉調到這裡的時候,曾經重新填過一份員工資料,婚姻關係一欄勾選『已婚』,但是配偶欄是空白,有可能是漏掉了,所以,關於他有一位穩定交往的女友這件事情,可以再謹慎確認一下嗎?」
已婚……
林小恕的腦海中,似乎出現某種答案了。
回到公司,林小恕做好後製的工作之後,隨即將採訪帶子交出去。經過攝影棚外頭的走道時,娘娘主播難得主動過來和她討論細節,包括潘心蓮參與的舞台劇,潘心蓮的戀情,以及廖遠志的工作背景和已婚身份。
因為太靠近了,林小恕聞到娘娘主播身上的香水味,或那根本不是香水,而是電視台廁所洗手台廉價的香皂味道,香味的表現相當直白,類似人工香精。
她不太習慣和工作上的主管這麼接近,總覺得這種距離充滿偽裝的應對。
「小恕,做得很好,妳這次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喔!」娘娘主播難得誇獎,竟然讓林小恕有點飄飄然,但不免懷疑誇獎背後會不會藏著一把看不見的彎刀,下一秒,就立刻砍過來。
「關於週刊主打的消防安檢官商勾結議題,就到此為止,不用再跟了。就算別台繼續炒作,我們也要放棄,當作沒這件事情發生,知道嗎?」
彎刀果然砍下來了,一身血。
「為什麼?這是根據旅館員工的說法,應該是很確切的線索才對啊?為什麼只有我們不必繼續跟呢?」林小恕覺得很納悶,說話的音調不知不覺就高亢起來。
以前她絕對不敢用這種口氣跟主播對話,尤其是娘娘主播,但是今天不曉得吃了什麼高劑量的大力丸,也有可能是自信的關係,看著娘娘主播,她其實沒有太多畏懼,很想要跟她爭辯到底。
「關於這點,我覺得,妳不必太介意,反正高層有指示……嗯,聽說,我只是聽說喔,電視台的母企業,某個重要股東剛好是那家消防器材公司的投資者,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希望我們持續報導……嗯,反正不要想太多啦……」娘娘主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還伸手在林小恕的肩膀上面,輕輕拍了幾下。然而這說法跟舉動,並沒有說服林小恕,反而激怒她。
「主播,這是什麼理由啊,這樣會讓我們這些在前線衝刺的小記者很挫敗耶,妳自己呢?妳自己覺得這是可以被說服、可以放棄的理由嗎?」
被林小恕如此質疑,娘娘主播的表情瞬間垮下來,嘴巴半張開,想要辯解,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不知為何,林小恕看著娘娘主播剎那間僵硬的表情,才驚覺如此尖銳的咄咄逼人,似乎不太符合自己一直以來的怯懦與怕事個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人互相對看,嘴角都有稍許顫抖,那顫抖可能是壓抑情緒的生理反應,在憤怒凍結的瞬間,不知道用什麼話語來收拾才算妥當。
很明顯地,娘娘主播的肩膀垮下來,好像從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之中敗下陣來,「我知道,我知道這理由很難說服,我知道以新聞部主管的身份說這種話很丟臉,可是,我扛在肩膀的壓力不會比妳少,我的憤怒一定比妳多,不過,用這些當藉口,不管是以新聞從業人員的角度來說,還是以人的角度而言,都不及格,所以,我剛剛面對高層的時候,也跟妳一樣憤怒,對於被迫妥協也覺得很挫敗,妳知道嗎……」
話還沒說完,娘娘主播竟然哭了。
不僅僅是掉淚或低聲啜泣的虛假作態而已,而是大口喘氣抽搐,甚至發出間歇性的……奇怪的哀嚎。
此刻,辦公室沒有其他人,林小恕面對哭泣的娘娘主播,完全不曉得如何善後。她連伸出手去拍肩,或是遞面紙這種聊表安慰的舉動都不敢,只好盯著娘娘主播的員工識別證,不發一語,默默在內心讀秒,打算靜靜等著尷尬棘手的場面得以自然的方式收尾。
勇氣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也不是永遠那麼堅韌,可能跟隨地位與權力的增高,逐漸失去該有的力道與原狀。在這等待自然收尾的過程中,林小恕的腦海突然浮現這個想法。
原本只有兩人獨處的辦公室,陸續進來一個工讀生小妹,一位導播組的新進員工,一位打掃的歐巴桑,林小恕發現娘娘主播立即從幾秒鐘之前的哀嚎啜泣狀態抽身,淚水好像被強力除濕機瞬間吸光,火速恢復成平日幹練精明的模樣。
「總之,就按照我說的那樣,不必再問原因了。就從醫院提供的那條線索繼續追下去,另外,跟攝影聯絡,立刻去補拍劇團畫面,做成獨家!」娘娘主播雙眼射出逞強的光芒,用她一貫的語調下命令。
林小恕被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傻了,突然感覺退縮,好像自己闖了什麼大禍一樣。
「獨家,做成獨家,我們要把主軸拉回來,配合之前call in的畫面,一定可以把收視觀眾拉回這條線。」
「可……可是,我們根本沒辦法確認,那通電話究竟是不是潘心蓮本人打來的,不是嗎?說不定他們兩人真的在火災意外之中喪生了……」
「不用管那麼多了,先把獨家打出來,每個整點起碼重複播出兩次,等到其他新聞台跟進,再派人去醫院或劇團補拍採訪畫面,應該也是明天的事情了。反正,我們決定主打這條線,至少可以逼迫當事人出面解釋,否則這樣拖下去,太被動了,根本沒辦法確認什麼。總之,我們就大膽假設,這是一段不倫婚外情,兩個人想要藉由一場火災事故,製造一對情侶同時喪命的假象,這樣,他們就可以從人間蒸發,許多問題都解決了,然後重新過他們想要的人生,應該是這樣計畫,沒錯吧!之前不是也有很多網友說要幫他們辦冥婚嗎?如果是偷偷摸摸的不倫戀情,怎麼辦冥婚?如果還活著,當然要想辦法躲起來啊!」
「等等,主播,先等一下,這應該是妳自己的猜測吧?!」
「沒錯,是我的猜測,如果要說是我的專業判斷也可以,怎麼樣?」
這轉變也未免太唐突了吧?林小恕甚至懷疑,剛剛娘娘主播的淚水,根本是一場騙局,而自己竟然在某個微妙的瞬間,還短暫同情她的處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娘娘主播轉身離開,為她即將上場的晚間新聞做準備,包括大濃妝與過氣的大波浪髮型。
林小恕就這樣站在攝影棚外頭的走道上,看著娘娘主播踩著高跟鞋離去的背影,身為媒體記者的罪惡感,頭一次如巨石那般,壓得她無法喘息。
她很清楚自己在這個組織裡的角色輕重,她根本無法拒絕主播的命令,她必須立刻聯絡吳天才,兩人又要拿著攝影機與麥克風,粗暴闖入主播獨斷假設的情境裡,披著「新聞專業判斷」外衣,內裡是八點檔編劇的手法,他們好像握有聖旨那般,是橫行霸道的無冕王,只要扛著「觀眾知的權利」這張大旗就可以盡情壓迫所有受訪者的不情願或不樂意。以前她偶爾會覺得這種權力讓人驕傲虛榮,但此時此刻,意外介入生死未卜的潘心蓮人生,還隱約成為審判潘心蓮生死的幫凶,這種感覺,真令人作嘔。
以前為什麼沒有類似的罪惡感呢?因為是陌生的採訪對象嗎?因為是與自己毫無利害關係的人生嗎?倘若是這樣,自己所從事的記者行業,才是寡情冷漠到讓人想死吧!
編輯:宅編